一名身穿淺青色缺銙袍的官員牽著馬走進疏勒城門,他的身後跟著兩名臉色紅潤身披細鱗的兵卒。這官員的兩鬢已生出寒霜,高原苦寒使他皮膚上生滿了赤紅斑塊,已不複昔日的文弱書生形象。
這是蔥嶺守捉使於構,無論守捉城如何變得富裕,也無法改變當地嚴苛的壞境,他在常年的風霜中早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並且打算繼續堅守下去。
他們牽著馬穿過街巷,路過黃土的城垣下,一些上了年紀的懶散漢子蹲在城牆上閒嘮。
“聽說沒有,鎮守使李將軍前日大婚,請全城的唐軍和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去了,做的是煮羊肉,羊油麵片湯,還有金黃的胡餅,聽說光羊就宰殺了幾千頭,喝光的酒壇子堆得比山還高。”
“吆,你就吹吧,人家請你去了?你看見了?”
“唉,還有一個事兒,絕對是真的,聽說疏勒軍的趙將軍,家裡的娘子與下人勾搭上了。恰巧趙將軍在赤河岸邊屯田,昨夜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把狗男女捉奸在床。”
“是麼,這事兒咋處理的?”
“還能咋處理,趙將軍是帶兵的,上戰場殺人都不眨眼,殺一半個狗男女還不跟玩兒似的!”
“真的假的?”
於構聽到這些閒諞留起了意,連腳步也停了下來。懶散漢們見到下方是朝廷的官員,慌忙四散離去。
“李將軍成婚了?可惜我們音訊不通,沒來得及準備賀禮。“
於構回頭淡然說道:“何需賀禮,我們把蔥嶺守捉經營好,就是最大的賀禮,走,直接到鎮使府上去。”
……
於構等三人站在正堂的下方,李嗣業端坐在屏風前,抬手吩咐下人道:“去拿羊氈來,請他們三個坐下。”
兩名婢女將羊氈呈送上來,隨之悄然退下。
他們躬身上前謝過李將軍,從左側依次排坐在羊氈上。
於構叉手表示歉意:“於構沒想到前幾日是將軍大婚,未能及時趕來慶賀,還請將軍見諒。”
“蔥嶺苦寒,來往奔波不易,你們不必掛在心上。”
李嗣業笑道:“把你們守捉城的攤子看顧好,我就很欣慰了。把你們叫到這裡來,主要還是你們與識匿部聯合商隊的事情。長安城內的米氏商鋪銷貨供不應求,你們每年一次送過去的貨物在半年之內就已轉賣告罄,這是個好事情,正說明西域的貨物在長安尚未飽和。你們為何不再想辦法組編出兩支商隊,交替往長安運貨,所得收獲應是相當不菲。”
米查乾和沙粒在長安的商鋪確實賺了不少錢,若是能把剩下的空窗期補起來,收入將會更加可觀,這種坐商與行商之間的完美配合,無論對於識匿部這樣的小國,還是長安的商鋪都是雙贏。
於構苦笑著攤開手說道:“我們當然願意,隻是識匿人太容易滿足,他們生活水平一旦恢複,就不願意再加大產出,更不願意去行商運貨。所以屬下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多做一些棉襖和棉被,由我們蔥嶺守捉再擴充一支商隊送到長安去。”
李嗣業連忙擺擺手:“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棉花的優勢是保暖價格低廉,而唯一突出的優勢是成本低廉。長安西市上充斥著多種保暖填充物,從貴到賤有蠶絲、雁絨,貂絨,鴨絨,鵝絨,羊毛。以棉花為填充物的棉襖棉被,一旦以高成本運到長安,它廉價的優勢就會失去。既然羊皮襖都比你的棉襖便宜,他們為何還要買你這新鮮物呢?”
於構坐在下方申辯道:“將軍既然說了是新鮮物,長安人應當稀罕才是,譬如波斯地毯,吐蕃氆氌,草原上的羚羊角在長安城中都供不應求,這些都不是新鮮物嗎?”
“說錯了,這些不是新鮮物件,波斯地毯從南北朝隋唐初便已經來到了中原,足足用了兩百年的時間積累口碑,如今波斯薩珊王朝早已滅國,波斯地毯卻深入人心。吐蕃氆氌自從太宗貞觀年間從邏些城運至長安,也有一百年的時間積累了口碑,更彆說遍布草原上的羚羊角。你的這些棉襖棉被並不是無可替代,況且最近這百年來,冬季氣溫越來越暖,長安已經有七年沒有下雪,我們這些棉襖,隻在西域這冬季嚴寒地區有銷路。”
於構不再堅持己見,從羊氈上跪坐起來叉手道:“主公,所以於構特來疏勒求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李嗣業略一沉思,點頭說道:“既然識匿國不足以供應長安的商鋪,那就再找一家合作,去飛鳥州護密國,運送他們的商品去中原,介時也可以把長安的商品運過來。你們應該鍛煉在蔥嶺以西各國之間的運送能力,等將來拿下小勃律,我還有更重要的生意拜托你們去做。”
於構注意到李嗣業用了拜托這個詞兒,他從未像今日這般說的客氣,主公想必正在設想著更大的商業計劃,商業這個卑鄙的詞,在他的口中向來是褒義的而且聽來熱血沸騰。
“將來蔥嶺會是一個不錯的中轉站,我們要南下要與印度諸國做生意,並且形成一個長期的穩定線路,當然暫時還不行,要等到將來把小勃律國拿下,官方道路才算是完全打通。”
李嗣業伸手按著幾麵說:“此事就談到這裡,今日就在疏勒城安頓下來,多休息幾日再上路。
三人從羊氈上站起來,共同朝李嗣業叉手行禮。
於構給身後的史江宋橫二人使了個眼色,他們悄然退到門外。
他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外人,才抖開衣服右衽,從肩膀上雙手吃力地將褡褳取下來,他將褡褳扔在地板上,砸出重重的響聲,
其中有兩塊成色金黃的足赤金,裸露掉落在地,於構將他們撿起來,將這些金餅齊齊地碼放在案幾上。
“這些是主公藏在草廳中大食貴族贈送的黃金,如今已成為疏勒鎮使,自然需要本錢經營。因為路途遙遠我隻帶了四十斤,還需要多少請主公吩咐,我一定親自運送且絕不泄露消息。”
“不,不必了。”李嗣業本不舍得使用這些黃貨,於構卻給他下了決定。
四十斤黃金已經相當於五千多貫通寶,足夠辦成一些事情了。
於構送上黃金之後,才叉手向李嗣業告辭,緩緩地退出了正堂。
……
天寶元年的深秋入冬,距離李嗣業成婚還不到一個月,他離開了鎮使府這個安樂窩,前往了赤河坐鎮開墾屯田。
由於秋草尚未枯黃,這個季節裡幾乎所有州城的唐軍都出動收割牧草,為戰馬過冬準備草料。這樣的大事由疏勒都督裴國良親自帶隊監督,調集了民間和軍中的上千輛牛車,先後來往不絕,疏勒城和周圍的三座州城中的空地,草料已堆積如山。
除去唐軍外,當地牧民也在囤積草料,由於牲畜增加了不少,且今年草場的破壞情況比往年更糟;牧民們幾乎掃蕩了周圍幾十裡範圍內的草場,有些甚至挖出了土中的草根,才勉強積攢夠過冬的草料。
都督裴國良站在其中一座弧線起伏的丘陵山頂上,望向四周乾禿禿的土地,幾天之前它們還綠茵蔥鬱,幾天之後卻像被羚羊遷徙啃食過那般乾淨。
這位土生土長的疏勒王族後裔滿目悲涼,喃喃地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年冬天要多屠宰些羊羔了,他們把草根都刨起來,明年牛羊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