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闐軍應當是安西四鎮駐軍中實力稍弱的一支,下轄的十個州境內的各城、各守捉、各駐兵堡、烽燧總兵力為五千,且戰馬剛剛接近一千餘匹。然而這一鎮在磧西所轄麵積卻很大,整個絲綢之路南道西出陽關之後,綿延數千裡地的圖倫磧西大漠南端,全在於闐的管轄範圍內。
不過這些地區多數為戈壁無人區,綠洲如珍珠般散布在廣袤戈壁中,串聯珍珠的便是戈壁邊緣那三十裡一驛的大漠驛站。
於闐城所處的綠洲與戈壁有很明朗的界限,往往隔著河流,河水的北岸荒漠碎石,河水南岸卻胡楊林密布綠草如茵。
李嗣業下午時分到達了於闐城,現任的於闐王、右威衛將軍,毗沙都督府都督尉遲勝在城外迎接,李嗣業下馬後直接到都督府上做客,雙方算是混了個臉熟。
他自從擔任兩鎮鎮使以來,於闐唐軍長達一年時間無人管理。副使李讚已經年過五旬,老將軍兩鬢如霜,長達三十年時間幾乎一直在鎮中苦熬,從隊正到旅帥再到校尉,然後守捉使、押官、先鋒直至副軍使,也算是唐軍中的活化石了。
李嗣業自然不能對彆人那樣,對老將呼來喝去,隻一口一個老將軍捧著。畢竟他分身乏術,經營的重點又在疏勒,這邊隻能拜托給這個老漢,多給他戴幾頂高帽子好讓他繼續拉磨。
李讚將軍見到新任鎮使,心情也極度複雜,感慨唐軍的高官越來越年輕化,上一任的鎮使高仙芝就夠年輕了,這一位李嗣業比他還年輕,看來他這老驥真應該伏櫪歇著了。
尉遲勝特地辦了一場歡迎晚宴,在自家的廳堂內燃起火盆,與李嗣業共坐在石案前,左邊依次排列著於闐的本地官員,右邊是於闐中的高層,高舉起玉石杯盞頻頻勸酒。
“李將軍請。”
“尉遲都督請。”
“各位將軍請!”
一排於闐侍女頭頂著瓜果盆呈送到石案前,又有幾名穿著窄袖絲裙的女子翩翩起舞。於闐的佛教氛圍很昌盛,所演奏的伴樂也有梵樂的味道,幾個女子所跳的舞蹈輕靈祥和,舞動著絳紅帔子宛如敦煌壁畫中升騰而起的飛天。
酒宴過後,陪同人員紛紛告退,尉遲勝、李嗣業和李讚三人來到旁邊的石室內,談論於闐鎮這一年內的賦稅收入,軍費及上繳給都護府的數額。
於闐鎮下屬的十個州均是羈縻州,由當地貴族世襲擔任州司馬進行自治,毗沙都督府則負責管理這些州,尉遲勝世襲罔替已經傳了近八百年,而且還要傳下去直至五代打破千年的紀錄。
與安西四鎮的其餘三個鎮相比,於闐鎮算是高度自治,這可能與初唐建立都護府時所受到的阻力以及地理形勢有關。強硬的譬如高昌鞠文泰,焉耆,龜茲等直接被滅了國,反而積極歸順的疏勒、於闐王室卻保存了下來,接受封賞之後依舊管理本地。
這對李嗣業來說很輕省,無需插手地方事務,隻需要管理好軍隊,與尉遲勝共同管理商稅和屯田的租庸調,一部分上繳都護府,一部分充做軍費,剩下的份額由地方分配。
安西都護府初設時,需要中央撥款撥糧才能維持,到如今兩萬四千名安西軍完全能夠自給,這也從另一個側麵反應了磧西的貧瘠。人家狹小的河西走廊供養了七萬西涼軍,這之間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這幾日內李嗣業在老將李讚的陪同下,巡視了唐軍的幾個主要據點,所暴露出的情況與疏勒一般無二,無非是後勤太差夥食太爛,等將來疏勒軍的後勤整頓完畢後,同樣的方法也適用於於闐軍。
來到於闐的第十五天,李嗣業便將所有的重擔又重新交給了李讚,李老將軍的肚子裡雖然憋著一口傲氣,但為人還是穩重識大體的,當初夫蒙靈察將他提拔安置為副軍使,也可能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
他終究還是要回到疏勒去,那裡才是舉一鎮而挾製四夷的戰略要地。
“老將軍,你老當益壯,趁著身體還健朗,可要替我多撐些時日。”
這話說的好不美氣,李讚嗆了半口氣卻無從反駁,敢情是要讓我在這裡熬完最後一段人生呐。他隻好撅起下巴上的滄桑白須倔強地站在城門口,叉著雙手既不點頭也不應答。
“再會了。”
李嗣業鄭重地抱了一拳,撥轉馬頭帶領著親兵隊沿著戈壁灘離去。
李讚望著遠去的馬隊,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怕是到臨終也坐不上正位了。”
……
歸途已經是十一月,北風卷地百草生霜,馬蹄踩在堅硬的戈壁裸岩上,人畜的口鼻中都噴吐著白氣,疏勒城的女牆垛口上堆積了一層白白的薄雪。
城頭上飄蕩著細細的碎屑,乍一看仿佛是天上飄起了雪花,但落到人手心裡的時候,卻是灰白色的灰燼。
昨夜城中失火,城西牧民們堆積草料的棚子燒了起來,大火頓時肆虐升騰著燒紅了半邊天,幸虧唐軍組織人手救火,等到天亮時才被撲滅。
有幾處民居被燒毀,但更大的損失是牧民們辛苦一個秋天打來的草料,竟有多半燒毀在大火中。
這一片綿延的灰燼堆裡還掩映著明火,牧民們哽咽含著淚提著空桶站在北風裡,他們的羊群,他們的犛牛將會因為得不到進食而餓瘦倒斃,辛辛苦苦幾年積攢的財產終將會化作泡影。
這還隻是開始……
疏勒都督裴國良勃然大怒,派人去調查失火原因,是有人故意縱火還是失火?到底是誰犯下的大罪?
失火原因很快查清楚了,官差們在草灰堆中找到了一個炭盆,並且根據發現炭盆的位置,把各家牧民們叫來辨認。
“這是誰家的草料棚子!給我站出來!若是讓我們浪費口舌排查出來,絕沒有你好果子吃!”
牧民們除了驚惶便是相互揣測,很快有人指認出,這是卜老三家的草料堆,於是罪魁禍首瑟縮著肩膀站了出來。
牧民們隻是沉默了幾秒鐘,便蜂擁著衝了上去:“打死他!這個沒種的東西!”
“忘八蛋!你他媽的要了我們的命!”
卜老三的娘子嚎哭著衝進人群去拽自己的良人,一麵伸手去擋眾人的拳頭:“不要打了!不要打他,他不是故意的呀!俺們家的草也讓燒光了!”
都督府的官差們從牧民堆中將人犯搶出來,押到了都督府正堂中。
裴國良本人也氣得夠嗆,準備命人將這元凶棍棒打死,但問明原因之後才知道,不過是個糊塗的老實鬼,白天喝醉了酒沒有來得及喂羊,晚上帶著燈火和炭盆去抱乾草,結果把炭盆遺留在草堆裡引燃了大火。
裴都督狂怒歸憤怒,但冷靜下來一想,這牧民的無心之失還罪不至死。
“來人,把這卜老三杖責七十關起來!”
兩名官差將卜老三拖了出去,關進了都督府的牢房中。
犯事的元凶已經處理了,但後續的事情卻讓裴國良頭疼。牧民們沒有了過冬的草料,牛羊相繼餓死,人們陷入絕望,如果放任不管會引起大亂子。
那些幸運的沒有被火焰波及的牧民,心中也惶惶然提心吊膽,整日看守睡在草堆裡。
遭受大難的人很容易崩潰發瘋,這些牧民們會不會來搶草料,會不會一時衝動再放把火,大家一起玩兒完。人心難測啊。
裴國良知道應該早點做出決定,越是等下去情況會越發糟糕,可眼下能有什麼辦法?他已經束手無策。本想請李嗣業出麵想辦法解決,但李鎮使已經遠赴於闐一個月未歸,唐軍中沒有能夠擔責的主心骨。
他無奈中隻能去找趙崇玼先借一些草料,周濟過眼下再說,跟對方說明情況後,趙將軍也撚著胡須皺起了眉頭:“你想借用唐軍的草料安撫民心,倒也不是不能借,隻是李將軍不在,我不敢擅作主張。”
“趙將軍!等不及了!等李嗣業回來,牛羊全都餓死了,這些牧民也就亂套了!”裴國良焦急地跺著腳說道。
“可我唐軍的草料也剛夠戰馬一個冬天的消耗,你拿去喂了羊,唐軍的戰馬吃什麼!”
“那我眼下怎麼辦?”
趙崇玼琢磨了半響,咬牙狠狠心說道:“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羊!你去告訴牧民們,唐軍可以周濟他們一小部分,但必須殺掉一半兒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