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和李泌相視而笑,有一種奸計得逞的小喜悅。太子雙手並攏,五指交叉說道:“這種小事不成問題。”
李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李嗣業說:“這是婢女道柔的奴籍,她原為高陵縣良人李召之女,其父因設賭爭鬥殺害人命,被縣令判流放死於前往柳州途中,臨死前將女兒賣身為奴被商賈販來長安。此奴籍已經在長安西市署蓋下印章,絕無漏洞。”
他剛將這奴籍注色經曆看完,李泌又變戲法地掏出一張紙遞給他:“這是西市奴市牙儈出具的買賣契約,時間是今日巳時。今日上午你路過西市牙行,遇見奴市開市。因見奴婢道柔是高陵同鄉,又出自同宗,遂起了惻隱之心將其買下。”
區區兩張紙就把奴婢的來龍去脈給安排了,連動機都講的清清楚楚,隻不過是強行買賣的安插。他扭過頭去看身邊道柔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婢女感受到他的目光,雙手不由自主地瑟縮成了拳頭。
這雙手嫩如柔荑,手腕白皙如凝脂。一個高陵縣良民的女兒能有這樣白皙的手嗎?普通百姓的女兒手上能沒有老繭?恐怕無論是這奴籍,還是買賣契約,都是偽造的。
李嗣業沒有辦法拒絕,他可不會真的認為,這就是區區一介奴婢。
這是李亨給他安插的金箍,隻有接受了才能讓對方放心,他俯身向前叉手道:“謝太子恩賜。”
李亨放下茶盞笑道:“嗣業與我之誼,源於舊曆二十五年,那時我還是區區一介忠王,而你也隻是庶人李瑛麾下的一介內率千牛。當時我受內宦高力士之托,安排你前往磧西做官。自那個時候我就相信,你我之間的緣分不會斷絕。送你一個婢女,算不了什麼。”
確實算不了什麼,從貞觀開始到開元初年,每一次的政局動蕩,都有無數的顯貴官員被牽扯家破人亡,家產抄沒,妻女為奴為婢。一旦入了賤籍,他們的後代依然是賤籍,除非王朝覆滅,改朝換代。
誰會為這些人平反昭雪?沒有人會,政治鬥爭中一旦失敗,就會牽連後世。李嗣業從這裡遙想到了自己,他會因一些未知的決策,然後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這個女子的真實身份有待商榷。
三方初步達成了意向,事情談妥了,李嗣業也要起身告辭,他朝太子叉手後緩緩退出隔扇門外。這名叫道柔的婢女緊跟著他,好像生怕被遺棄一般。
他走到門口,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又轉身向太子叉手道:“敢問太子殿下,阿倍仲麻呂現居何地?”
“誰?”李亨聽得一個繞口的名字,一時沒想起是誰。
“日本遣唐使留學生,改漢名叫晁衡,現在應該在朝中擔任高官。”
“哦,”太子這才想起來,開口道:“晁衡,現任秘書監兼衛尉少卿,聖人賜宅邸在永興坊。”
“謝太子陛下。”
等李嗣業離開後,李亨扭頭問身邊的李泌:“他找晁衡做什麼?”
李泌搖了搖頭,聲音如哨子一般呼出:“不知道,也許他交友廣闊,連晁衡這類學識淵博的日本人都有來往吧。”
“那正好,聖人對晁衡聖眷正隆,若能認識晁衡,也算是一大助力。”
……
李嗣業從樓梯上蹬蹬蹬走下來,走出觀牆融入到那濃綠的世界中,他略一回頭,看見這個名叫道柔的女子雙手交疊跟在他身後。
他在疏勒之時,家中就有了一幫子奴婢,但那些人都是用來打掃宅子和伺候十二娘枚兒的,相貌也醜得一般。他自己從未用過婢女,多數時候是使喚燕小四,更彆說在身邊帶這麼一個美貌動人的女子了。
他驟然停下腳步,道柔也頓住雙腳,沒有出現刹車不靈現象。這女子的反應倒還可以,神經是時刻緊繃著的麼?
他虛抬起手指劃著圈圈:“那個。”
“請阿郎吩咐。”
道柔輕輕地低了一下腰,李嗣業回頭歎了口氣:“走吧。”
傍晚時分,李嗣業領著一襲白衣的婢女進了留後院,燕小四正坐在院子中央架著磨刀石磨製障刀,刺啦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抬起頭眼眸開始隨著那身影轉動,連喉結也忘記了蠕動。兩個兵卒正在用糙話罵仗,霎時間啞了嗓子,扭頭眼睜睜看著女子從他們麵前走過。一名兵卒坐在牆角正在縫製他那開縫的六合靴,抽出針線抬起頭,頓時張大了嘴巴。直到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堂前,他疼痛地嘶了一下,嘴唇竟讓針頭給紮破了。
李嗣業站在堂前轉身,對盤膝趴在案幾抄寫的趙都尉吩咐:“趙都尉,給道柔……給我的婢女安排一個房間。”
趙都尉抬起頭來,雙眼如白熾燈泡望向李嗣業身後,呆滯了一瞬才說道:“將軍,你住的廂房就有內外隔間,既然是婢女,就應當……”
他連忙閉上了嘴,改口說道:“你旁邊就空著,鋪蓋還是新的。”
“好。”
李嗣業來到後堂的廂房門外,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對身後的道柔說道:“去你的房間收拾一下吧,不用管我。”
道柔點點頭,轉身來到右邊廂房,卻見門窗大開。趙都尉和燕小四各自拿著一個雞毛撣子和拂塵正在房間裡打掃。她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似乎對這兩人的所作所為毫無感覺。
趙都尉停下手中的活計,走上前來殷勤地笑道:“道柔娘子,房間都已經打掃好了,你好生歇息。”
燕小四不甘人後,上前叉手道:“娘子,我是燕小四,乃是將軍的親兵旅率,你若有什麼不便,儘管可吩咐我。”
道柔聽見燕小四口中說出親兵旅率,本來低垂著的眼眸亮了一瞬,很快變得毫無波動。她低下身子給他們行禮道:“道柔不過一介奴婢,不敢勞動兩位,實在是折煞奴了。”
兩人不知道李嗣業從哪兒把這娘子弄來的,也不知道他對這奴婢的態度如何,也就不敢問東問西,隻好笑著叉手說道:“道柔娘子好生歇息,我們下去了。”
他倆退出道柔房間,順帶著給她關上了門,相互針對地敵視一眼,然後各自走到後堂的廊間,分彆被五六個親兵和雜役圍住。
“咋樣,這是將軍從哪裡帶來的?莫非是平康坊翠玉閣中的頭牌。”
“頭牌個屁,這是將軍的婢女。”
“扯淡,隻有公子哥才有婢女,你多咋見過將軍有婢女的,這多半是聖人賜給的小妾,帶回疏勒去做二夫人。”
他們談話的當間兒,對麵廂房的道柔將兩扇窗戶全部關閉了,顯然是聽到了這些絮絮的私語。
第二日清晨,李嗣業提著短刀將銅鏡豎在院子裡的花牆上,伸手揪著胡須,用刀鋒將稍長一些的胡須截斷,使其看上去美觀一些。
他高聲吩咐燕小四:“小四,到後院牽馬去,跟我一起去永興坊拜訪阿倍仲麻呂,藤牧的骨灰匣子你還帶著吧。”
燕小四卻發著愣怔待在原地,視線仿佛被彆的東西牽引,越過李嗣業的肩頭望向他的身後。
“燕小四?”
李嗣業回頭去看,婢女道柔已經牽著黑胖和青騅來到他們身後,就連藤牧的骨灰匣也被黃綢綁在了馬鞍一側。她俯身單膝跪在地上,雙手伏著地麵青絲從肩頭垂下,使得她的素白衣衫的肩膀顯得更加柔弱,然而她卻把自己當做了上馬墩,脆聲說道:“請阿郎上馬。”
李嗣業眉頭皺起,快步繞過婢女道柔,從黑胖的另一側翻身上馬,儘管左撇上馬太過吃力,連馬兒都噴吐白氣搖晃了一下。但他終究還是在馬上坐穩了,神情冷淡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對燕小四不滿,還是對婢女道柔不滿,反正是不滿。
不遠處趙都尉和兵卒們愕然地張大了嘴巴。
“還真是婢女啊。”
(PS:感謝郭祿仁飄紅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