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帶領隨從來到右相府大門,已經有幾個官員手持拜帖站在側門外,他隻好排在了他們後麵。
他現在已是從三品的官員,所以身上穿的是紫袍,從成色上看要比正三品的紫袍淡一點。排在他麵前的是四五個身穿緋紅袍子的四品官,從他們回頭目光中的猶豫彷徨,李嗣業能夠感覺到,這一身紫袍帶給了幾人壓迫感。
他們回頭客氣地推請李嗣業先遞送拜帖,李嗣業卻笑著推拒道:“不必了,不必了,凡事都要有個先來後到,你們先進去,我不著急。”
說不著急是假的,隻是他能夠預感到,今天的這一場拜訪將會挫折諸多,困難重重。李林甫若不是想方設法刁難自己,他就不是李林甫。倒不如擺出持久戰的架勢耐心去等,他甚至對能否見到李林甫都不抱期望。
這幾人進去的快,出來的也快,臉上神情各異,或是失望或是惆悵。
輪到李嗣業時,他從袖子中掏出拜帖雙手呈送了出去,門房管事看到拜帖上李嗣業的名字後,下意識地抬起頭多看了一眼,隨之嘴角上揚笑容僵硬地說道:“請李中丞隨我進去。”
他立刻揮手讓燕小四和挑擔子的兩人跟隨自己進門,穿過第二道門廊時,值守在門外的右驍衛軍官攔住了挑夫,冷聲質問道:“擔子裡麵是什麼東西。”
李嗣業回頭笑道:“不過是從磧西帶來的一些土特產。”
軍官毫無動容:”把擔子放下來,我要檢查一下。“
跟著他的隨從麵麵相覷,李嗣業給他們示以眼色,兩人將擔子放下,軍官掀開了苫蓋在表麵的麻布,打開口袋看了一眼,又朝府中管事點了點頭,才放他們通過。
府中大管事站在正廂房台階下,命令府中下人接收了李嗣業的禮物,歉意地叉手說道:“隨從留在外麵等待,李中丞請隨我來。”
他跟在大管事身後穿過了前院月洞門,沿著院落的長廊,卻離奇地拐進了另一間廂房中。
這時管事臉上的笑眉眼已經消失無蹤,冷淡地點點頭說:“李中丞暫且在這裡等候,右相正在會見外邦來使,稍後才會見你。”
這種話他半句都不會相信,隻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很和氣地拱手笑著說:“無妨,右相日理萬機,我也知道輕重緩急。”
管事生硬地回了一句:“李將軍知道便好。”
右相府管事走出房門,伸手拉上了隔扇,他就這樣被擱置在了房間裡。
他轉身打量了一下房間的陳設,隻有一扇屏風,一鋪氈席和一台案幾,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他能夠感覺到這無聊的惡意,好歹在房間準備點茶水和書什麼的,也好能度過枯燥的時間。
還好他來的時候帶了一卷書,正好一屁股坐下來,翻開書冊靜下心默讀李靖的《衛公兵法》。
……
李林甫站在內堂中,手中握著剪刀修剪熱帶植物的枝條,那些枯萎發黃的葉子被他輕輕地掰下來,蹲在地上埋進了花盆的泥土中。
大管事走進內堂在他身後站定,彎腰叉手稟報:“阿郎,我已經將李嗣業安置在了外院的廂房中裡等候。”
他好久沒有回答,等將枯葉埋好之後,才抬起頭輕聲說:“我知道了,下去吧。”
管事退走兩步,才又折返回來說道:“他帶來了兩石胡椒,一些檀香木和乳香。”
李林甫手中的剪刀停頓了一下,回頭驚疑地自言自語:“這麼多?”
“是的。”
他抬起下巴默想了一會兒,才哼笑出聲道:“這個人,這是個武夫嗎?好像不單單是個武夫,我都不知該如何區分他。說他與太子那撥人誌趣相投,但曾經的太子黨中,沒有像這樣擅長變通到油滑的地步的人,說他是個庸俗無底線的貪婪之輩,但此人行事方正也多有才具,那些自詡為清高的讀書人也不一定有這樣的才具,幾乎沒有前事可依照辨彆,他的那些想法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管家聽不懂這一段仿佛雲裡霧裡的評價,隻好叉手問道:“阿郎,是不是要提前見見他。”
“不著急。”李林甫淡定地揮手:“暫且先晾他一會兒,不管他身上是有戾氣還是傲氣,或者有一團和氣,晾一晾還是有好處的。
李嗣業坐在廂房中翻閱著書卷,每隔一會兒便抬頭看看隔扇窗,窗戶紙上滲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淡,房間逐漸昏暗起來,兵書上的字跡也已經看不清了,再湊上去死瞅隻會熬壞掉眼睛。
這些相府中的人是不是把他給忘了,不給倒茶也就算了,怎麼連油燈也不給拿進來一盞,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裡麵摸黑嗎?
儘管已經有了冷遇的心理準備,但內心深處還是一陣陣地煩躁憤怒。
房間裡已經是漆黑一片,李嗣業躺坐在地上靠著案幾,頭腦裡正在盤算與李林甫見麵的場景,開始醞釀準備好的說辭,李林甫到時候會說什麼,他應該如何巧妙回擊。他若是換種口氣來說話,他又該如何回應。
他正在琢磨這些無聊的問題時,隔扇門外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光亮,好像是有一人提著燈籠即將經過這裡,或者就是衝這裡來的。
隔扇門被嘩啦一聲拉開,管家提著一盞紙燈籠走進來,彎腰向他道歉:“讓中丞久等,我實在是過意不去,但我家阿郎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完,還請中丞見諒。”
李嗣業連暗中吐槽的興趣都沒有,隻有裝作大度地理解對方:“不要緊,我還可以繼續等。”
管事笑著搖頭道:“再等下去怕是要宵禁了,我們右相府是從來不收留外客的,要不然中丞先回去,明天再來如何。”
李嗣業心說廢話,老子今日帶了一大堆禮物,你卻讓我打道回府。像這樣連人都沒有見到,明日來我是不是還得帶禮物。
他也跟對方客氣地笑道:”不,不,不,我等能,宵禁也沒關係,我們留後院也在平康坊裡,不需要走遠路。“
管事神色怪異地盯了李嗣業一眼,暗忖這人把臉皮都熬沒了嗎?都這般晾著了,肚子裡還沒有半分火氣,是晾涼了嗎?
”那李中丞你稍等一下,我再去看看阿郎忙完了沒有。”
管事將一盞油燈點燃放下,再度轉身離去。
李嗣業哼笑了一聲繼續等待,結果沒過多久,這管事又帶著兩個女婢提著燈到來,滿臉喜色地說道:“阿郎總算閒了下來,讓我來請李中丞過去。”
兩個婢女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沿著相府幽暗的回廊曲折前行,府邸中各個建築的簷角下都掛起了燈,明暗輝映依然無法驅散陰暗的氛圍,晦暗如深海的豪門一角展露在他的麵前。
他們穿過了整齊排列的木炭銅爐,終於來到了李林甫的內堂中,身穿白色火麻布半臂的李林甫站在屏風前轉過身來,幽暗的眼中跳動著奇異的燈火,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李中丞,讓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