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黃昏,夕陽已往西沉下,曛黃的陽光照射在山巒起伏的秦嶺山脈間,兩邊的山頭如同饅頭夾著中央的陳倉道。
一支打著青色旗幟的軍隊行進在山穀道,山道的右側有清薑河水潺潺流淌,近千名士兵押送著幾十輛牛馬車沿著河畔前行,前後均有千騎護送。
行進中兩側山巒間的山穀逐漸由寬變窄,大散關也出現在這支軍隊的麵前。關隘城牆隨著山巒的地形或蜿蜒或突然拔高,兩山丘間草木蔥蘢,主城關也在這蔥蘢之間隻露出上半截,直到他們近前才得以窺得全貌。
這時黃昏已經籠罩四野,當夕陽餘光即將消失之時,草木的荒涼也愈發能顯現出此地的蠻荒,若不是有人為修建的城關,這定然是一個與世隔絕之地。
城頭上早有士兵擎起火把朝下張望,每個垛口都有軍士將手中的長弓勁弩拉開,瞄準這些遠方而來的不速之客。兵卒張望了一眼回頭喊道:“不要妄動,下麵看著好像是我們的旗號。”
他伸手在嘴邊高聲問道:“你們是那一部分的軍隊?”
隻聽見下方高聲回答道:“我們乃李歸仁將軍的部眾,將軍已經奪回鳳翔郡,特來關前宣告,並有聖武陛下敇旨加官之賞!趕緊下來接旨。”
燃起火把的小兵連忙去通知將領,將領手持著火把從城樓上走出來。這將領也相當謹慎,握著火把對城下喊道:“你是李將軍麾下那部分的?”
燕小四眼珠飛快地轉動,抬頭喊道:“我乃義父六子,今有聖旨在身不便拜見,請將軍下來接旨。”
“好,隨我下去,”將領帶了五六名親衛從階梯走下城牆,喚人打開城門,騎馬來到燕小四麵前。雙方都手持著火把,鬆明燃起的黑煙繚繞,看不清對方的臉,這將領還是仔細往前瞅了瞅:“這位小將看著有點麵生啊。”
燕小四也不跟他廢話,直接從身後的筒子中取出黃綢,雙手拉開擋住了自己的臉,還讓旁邊的兵卒將火把湊近照亮:“門下,我大燕朝關中諸軍功勳卓著,散關守關使安孝賢儘忠職守,朕心甚慰,擢升壯武將軍,授爵陳倉縣伯,賜良田千畝,食邑七百戶!”
這將領聽得大喜,慌忙翻身下馬跪地而拜:“臣叩謝聖武皇帝陛下,陛下萬壽無疆,福澤萬年!”
燕小四托著聖旨走到他麵前笑道:“安將軍,接旨吧。”
這安孝賢雙手托舉聖旨在手中,觸手感覺絲綢的質地低劣,便狐疑地雙手打開,隻見黃綢上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寫:“這咋回事!”
“嚓!”
黃綢布在他手中裂帛而開,刀鋒閃著寒光從脖頸處斬下,噴濺出大量的血液,燕小四已將他的頭顱提在了手中。燕小四身後的數名武士提起手中弓弩,箭矢嗖嗖地發出,將這安孝賢的護衛全部射倒在地。
燕小四提著頭顱翻身上馬道:“殺進關去!”
幾十匹戰馬從城關洞門而入,兩個準備關門的兵卒,被橫刀掠過翻倒在地。黑夜裡刀光交織火把繚繞,雙方激戰成一團。燕小四提著頭顱衝到高處,一邊用火把照亮,一邊高聲喊道:“你們的主將已經伏誅,頭顱在此,還不快快投降!膽敢有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城牆的各處響起清脆的扔刀聲,叛軍卸下的甲胄全部堆積在了一起,所有人排列成隊被唐軍押送至關內的小校場上。燕小四站在瞭望台上手執火把,麵朝下方排列穿著單薄葛麻衣的俘虜們,高聲喊問道:“報上你們的戶籍來!”
其中有一人身材魁梧,腹部隆起,能吃這麼胖的基本是大官,他中氣十足地回答道:“啟稟將軍,我們都是燕地人士。”
“哦,原來是來自幽州範陽的。”燕小四轉過身,把一麵刻著古怪紋路的銅鏡掛在了牆上,麵對眾人問道:“你們聽說過拜火教沒有?”
“當然聽說過。”這位將軍俘虜說道:“大燕聖武皇……不,狗賊安祿山信的就是拜火教。”
“聽過就好,”燕小四雙手抱著肚子大聲說:“這個鏡子乃是拜火教大神阿胡拉·馬茲達傳下來的,可以明辨罪惡,隻要在白天裡把太陽光通過鏡子反射在有罪的人身上,這人就會雙目眩暈,心頭發熱難以忍受。”
眾俘虜麵麵相覷,隻有那位軍官挺著肚子下巴高高抬起,看來對這種怪力亂神相當不屑。
燕小四又說道:“現在聽著,你們這些人跟著安賊南下造反,一路從河北到河南,再到洛陽長安,途中沒有殘殺過百姓,奸淫過良家女子的人站到左邊來。”
眾俘虜陷入到迷茫中,其中一人舉起手問道:“隻搶劫,沒有殺過百姓的算不算?”
“不算,”燕小四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搶劫雖是大罪,但算不上罪大惡極,可以戴罪立功。”
校場上的兩千兵卒多數都跑到了左邊,站在右邊的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這幾人挺胸抬頭麵色坦然,似乎已經看淡了生死。
燕小四翹起大拇指讚道:“敢做敢當,算得上漢子。”他扭頭下令道:“送他們上路!”
城牆上的弓弩手立刻扣動機弦,將這幾人射成了刺蝟,倒在地上。
餘下的人悄悄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多虧沒有做老實人。
燕小四轉身指著銅鏡說道:“我知道你們中間還有許多人沒有說實話,企圖蒙混過關,但是沒關係。明日我就用這麵馬茲達的神鏡照射你們每個人,犯下罪過的人自然無所遁形。”
說罷他揮動著披風轉身離去,對身後的副將吩咐道:“今夜就讓他們蹲在校場嚴加看守,明日上午一個一個給我用神鏡照過。”
蹲坐在校場上的俘虜們開始神色凝重,互相交頭接耳,但看到頭頂城牆上的唐軍士卒,又悄悄地壓低了聲音。
時間隨著大散關一側清薑河的嘩啦啦聲緩慢流逝,圓月也從正當空轉到了山麓一側,城牆上的唐軍兵卒換崗之後,開始靠著牆垛打起了瞌睡。
叛軍中的幾個軍官悄悄地聚到了一塊,商量如何在眼下的絕境中求生。
其中一名祆教徒低著眉眼說道:“俺家就是信奉光明神馬茲達的,據說光明神確實留下來許多神物,而且那銅鏡上刻著光明神長翅膀的雕像,我看那銅鏡十有八九是真的,明日你我小命休矣!”
肥壯軍官抬起腳對準這人的肚子將他踹趴窩在地,低聲怒道:“休要怪力亂神,馬茲達的老家在波斯和昭武九國,河西軍哪裡來的神物?”
祆教徒從地上趴起來蹲著遠離了軍官,口中卻依然低聲琢磨:“河西軍沒去過,但李嗣業和他麾下的安西軍去過,打大食的時候他們得了許多馬茲達的神物,絕對是。”
肥壯軍官怒瞪了這人一眼,索性不再理會他,對周圍的眾人低聲蠱惑道:“不管這銅鏡是不是神物,朝廷軍隊根本沒打算放過咱們!如今夏季炎熱,陽光讓銅鏡反射到身上哪個能受得了刺眼灼燙,不過是個找個借口殺我們而已。”
祆教徒在遠處又回了一句:“朝廷要殺我們還要找借口嗎?直接今晚就能亂箭射死。”
軍官這次倒沒有發怒,對那祆教徒說道:“就算那神物是真的,今天在這兒的誰沒乾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你我不能等死,得想辦法找個活路。”
“如何活法?我們被下了刀槍,剝去了甲衣,就等於挨宰的羊。”
肥壯軍官把眾人腦袋招攬到跟前,竊竊私語道:“我剛才偷偷看了一下,北城門這邊防守嚴密沒有機會,況且但南城門這邊門口隻有四個兵卒守門,到時候我們悄悄摸過過去,奪了他們的橫刀殺掉,再抬開門擋衝出關去逃得生天。”
“可南門那邊兒通往漢中,逃出去有什麼用?”
“嘿嘿,漢中富庶,你我跑到山上自立山寨門戶,平時下山打家劫舍,也足以養活我們這些人。若是將來朝廷勝了,我們就繼續做匪,若是聖武皇帝勝了,我們還可以繼續加入燕軍去搶劫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