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一個下午,顫巍巍的老皇帝正端坐在花萼樓的大殿上,手托下巴頦側耳傾聽樂師們演奏的霓裳羽衣曲。其實李亨留給他的梨園班組足夠一支霓裳羽衣舞的陣容,但是沒有楊玉環的霓裳羽衣舞還有靈魂嗎?與其那樣,他寧可盯著空蕩蕩的大殿,從腦袋裡去回想昨日美人蹁躚舞姿在眼前的情形。
他不禁垂淚而下,哽咽著問高力士:“玉環她一人在涼州的道觀裡麵待著淒涼孤獨,你可否向新皇上寫一封奏疏,奏請遷移她回關中,將來能否與朕合葬在一起?”
高力士低頭喃喃道:“太上皇忘了,奴婢已經寫過奏疏了,隻是陛下說楊家是罪臣,楊氏被牽涉,遷葬不合禮儀。”
“唉。”老皇帝又垂淚無奈地歎了口氣。
……
李輔國站在興慶宮的側門,身後站著一堆親信兵卒,他揮手下令道:“爾等立刻進去,把太上皇和所有隨從強製遷往太極宮,如有不服者,可以打罵,但不可傷出人命,如果太上皇質問,你們知道該怎麼回答嗎?”
眾人異口同聲喊道:“明白,我們是禁衛龍驤軍,奉龍驤軍大將軍李崇雲的命令!”
李輔國臉頰露出刻薄陰險的笑容:“說得對,去做吧!”
這些禁軍武士們的內心很慌,他們要對付的可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釘子戶,不過眼前全是一些宮女和太監,看到他們披甲進入南內,紛紛逃散躲避。
他們抵達花萼樓下時才受到一點阻力,乃是早已被卸掉兵刃的龍武軍,腰間配的全是木刀,見到他們虛張聲勢地恐嚇道:“大膽,這裡是太上皇駐陛!爾等安敢佩戴利刃闖入!”
為首的小太監哼哼兩聲道:“興慶宮年久失修,破敗不堪需要修整,奉旨遷太上皇前往太極宮駐陛!都給我讓開!”
這些偽龍驤軍拔出來手中鋼刀,將護衛們一步步逼到了二樓的大殿中。
李隆基正聽著音樂回憶玉環歌舞,被突然間闖入的兵丁驚擾了清夢,吃驚地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高力士也出聲訓斥,但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讓這些兵卒將腰間的鋼刀抽出半截。
武士們齊聲說道:“興慶宮年久失修,需要修繕,還請太上皇移駕太極宮。”
太上皇不敢想象,昔日那個唯唯諾諾看上去恭順乖巧的太子,做了皇帝之後竟然能做得這麼絕。
李隆基囁嚅著嘴唇,用商量的語氣問道:”朕看這宮殿塗漆紗帳都很完好,何必再耗費錢財,大興土木啊。況且你們以如此武力相迫,合乎體統嗎?“
高力士氣得嘴唇哆嗦:”你們奉的是誰的命令!竟然如此,太上皇的禦駕也敢衝撞!“
小太監把雙手捅在袖子裡,低頭笑道:”乾爺爺,我們也是奉龍驤軍大將軍李崇雲的命令,請不要讓我們為難,需要我們幫助搬運什麼物件,還請乾爺爺示下。“
高力士沒有辦法,隻好攙扶著皇帝,領著宮中伺候的太監下樓。白發蒼蒼的陳玄禮怒氣衝衝地趕來,卻也隻能指著這些欺負太上皇的人一口一個放肆,除此之外彆無辦法,如同被拔掉牙齒的老虎,沒有了絲毫威力。
興慶宮的馬廄中本來還有幾百匹良駒,卻被李輔國找借口調去了一多半,如今隻剩下幾十匹老弱馬匹,老人配老馬,倒也非常應景。
他們一行人穿過夾城,途徑大明宮時太上皇抬頭看了看高大巍峨的含元殿,隨即扭過頭去,這個地方今後再也不屬於他。
當他們進入太極宮後,李隆基本想在兩儀殿或甘露殿安歇下來,誰知李輔國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帶來一隊禁軍,對李隆基的馬隊進行衝撞驅趕。
李輔國手執拂塵冷聲道:“太極宮重地,豈容你們隨便亂逛。”
太上皇嚇得從馬上掉了下來,站在旁邊的高力士連忙上攙扶住,他憤怒地回過頭來,望著李輔國。
自從回長安以來,高力士便忍氣吞聲,此刻再也忍受不住爆發:”你們這幫罪人!你們難道在家中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阿爺嗎!太上皇再不堪,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你們的皇帝心中難道沒有孝道嗎?此事一旦傳出去!損毀的是皇帝的顏麵!都道是疏不間親,一旦皇帝念及親,到時候你們一個個將被治罪!劉阿祥!還有趙永!李夢康!你們的父親昔日也在宮中為侍衛,你們回去問問你們的阿爺,該不該如此對待太上皇?“
被叫到名字的人瑟縮著肩膀跪下來,其餘武士也都放下武器,慌忙跪在了地上,口中呼喊著:”太上皇恕罪!“
李輔國哆嗦著嘴唇站在遠處呆若木雞,高力士信步從跪著的武士們中間穿過去,在他麵前站定,冷哼了一聲道:”還有你,李阿醜,咱就問你一句,今日你的這些舉動,是奉了皇帝的聖旨嗎?“
李輔國儘可能地撐起笑臉說:”乾爹,維護太極宮的秩序,也是兒子的職責。“
高力士咄咄進逼:“我就問你一句!是還是不是!”
他僵住了麵容,無法回答。
白發蒼蒼的高力士高舉起手指慨然說道:“如果你是奉了旨意,那我高力士就從朱雀街上一步一叩首,向當今陛下死諫,以保太上皇的安危!如果不是!那你就是作威作福,假傳旨意,驚擾上皇,罪該問斬!”
高力士口中的短句如同錘子,敲擊在李輔國的胸口,使其一個哆嗦跪倒在地上,朝著李隆基的方向跪地叩首:“奴婢該死,還請太上皇恕罪!”
力士知曉李輔國如今在長安權勢滔天,眼下隻能嚇住他,卻需要見好就收。他將雙手負於身後,伸手指著李隆基的馬匹說道:”既然你們今日要把太上皇遷入太極宮,你親自過去給太上皇牽馬墜鐙,送他老人家進宮。”
“好,好,”李輔國連忙站起來,高力士領他來到李隆基馬前,力士親手扶著太上皇上馬,在他耳邊低聲道:“上皇,隻有讓這李輔國親自給你牽馬,他們才不敢對您老人家下手。”
李隆基隻是唯唯諾諾地點頭,任由李輔國牽著馬在宮中前行,禁衛宮中的士卒們紛紛避讓,才使得他安然無恙地到達了神龍殿。
李輔國等人帶著兵卒撤走後,老上皇握著高力士的手感激地啼哭道:“若非今日有你,我隻怕活著走不到這神龍殿了。”
高力士哎地歎了口氣道:“不至於,這些賊子不過是替新皇帝出氣而已,斷然不敢戕害陛下,隻是,你若是肯聽勸留在蜀中,斷然不會有今日之處境。”
“我老糊塗了呀。”
君臣二人剛準備回往殿中,門外便有小太監跑來說道:“有太尉李嗣業特來求見太上皇。”
高力士想起今日派人闖進興慶宮的,就是這李嗣業的兒子,不由得氣呼呼地說道:“什麼東西!不見!”
李隆基卻伸手拉著他的袖子說道:“我昔日的舊臣子不多了,還是見見他吧。”
李嗣業抬步走進神龍殿前,迎麵就看見高力士站在宮簷下的台階上,怒發衝冠地瞪著他。嗣業絲毫不為所動,踏上台階恍若無視,高力士陡然挪過來擋在他麵前,唾沫亂飛地大聲吼道:“彆忘了昔日是誰把你提拔為三鎮節度使的!誰給了你西涼郡王!誰給了你無上榮耀!誰派百官在京郊迎送!你用西域商會賄賂朝野,是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亨小兒給了你什麼?他摘了你的兵權!你這個混蛋!忘恩負義!叫你兒子派人從興慶宮趕走陛下!還跑上門來找罵!”
嗣業被罵懵了腦門,立刻用唾沫反擊回去:“誰給的!這些都是我血水裡殺出來的!是我自己掙的!百般武藝售與帝王家!我付出勞動汗水和鮮血,從你們皇帝手裡換來官位!這是我應得的!”
“你放屁!我大唐武將一抓一大把,上皇怎麼偏偏看上你和安祿山兩個賊子,兩個混蛋賊子!”
“你罵誰賊子!你個沒根的東西!”
“就罵你!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們父子欺負到上皇頭上來了!你兒子派兵到興慶宮作亂,該殺!”
“你他媽的血口噴人!我兒子再蠢,也不會乾這種替人背黑鍋的事情!”
他們二人在這裡吵成了一鍋粥,遙坐在背後的李隆基卻笑得捂著肚子從床榻上滾下來,坐在地上披著長發依然在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