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沒人氣、沒關係的,這種大製作能選我?”關琛不覺得自己能被選上。
“不要這麼消極。有機會的話,還是儘量要去試試的。電影不是電視,電影的消費者是影迷,他們隻在乎電影好不好看。導演也不全都是鈔票的應聲蟲,製作人也拎得清拍出一部有口碑的好電影絕對更賺錢。”謝勁竹用手去拍關琛的肩膀,“正因為我們華夏電影有它純粹的地方,所以它才始終是全球電影人心中的聖殿。【華夏夢】可不是說說而已的。”
關琛側身躲過,嫌對方手上或有眼屎。
謝勁竹也不在意,在大腿上抹了幾下,說:“當然了,關係、人氣什麼的,也不是完全不重要。在兩個水平差不多的演員裡,大概率會選有關係或有人氣的那一個。”
“那我們有關係嗎?”
“沒有。”謝勁竹大手一揮:“但是沒關係!——我說的這個沒關係,不是指【走關係】的那個關係,是說……”
“我懂。”關琛很不滿,這種簡單的一詞多義,連小學生都可以分辨出來,更何況他堂堂初中生。
“隻要你演得比彆人好很多,你的優勢就可以抹平他們的優勢。”謝勁竹沉著聲音,雙目熠熠發光。
關琛沒有說話。
因為他沒有自信能演到那種程度。
如果讓他像上表演課那樣,隻演其中一個片段來演,那麼關琛有自信發揮出吊打小熊的水平。
但一部完整的電影,是需要連續且有變化的表演。
關琛覺得自己搞不定。
他手裡握著的這劇本,從結構上看,幾乎就是一部《新警察故事》。然而仔細去看,裡麵的細節實在有太多太多的偏差。
比如他要扮演的這個反派,可以說是一個潛伏在警隊的罪犯。他身為警廳高層的兒子,乾著的工作自然也是警察,但一直是個中規中矩的普通巡警,沒有才能,也沒有熱情,在他人眼裡隻是個胸無大誌、混吃等死的蛀蟲。然而暗地裡,他卻靠著聰明才智,從蛛絲馬跡裡掌握警力的分布和動向,然後從容犯罪。
這很不阿祖……
關琛歎了一口氣。如果從記憶裡拷貝阿祖,他隻能拷到一部分。其他空白的部分,就隻能靠他自己構建角色。
這裡麵的難度,對他來說幾乎和中考數學卷最後一道大題的第二小問差不多。
“有點難啊。”關琛很早就清楚,隻靠拷貝記憶是應付不了這個世界大多數劇本的,所以他一直有在認真地學習表演。他以為學個一年半年的,【拷貝】再加自己的水平,應該差不多可以去完成一部作品了。
但意外的是,大師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竟然這麼快就給他搞來了試鏡。讓人一點準備都沒有。
但是讓他立馬拒絕,他又有些不甘心就這樣退縮。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謝勁竹拍了一個關琛的肩膀。也不知道他哪來的信心,覺得仿佛隻要關琛出手,角色就有可能拿下。
關琛心裡發著愁,沒有躲過去,衣服上被謝勁竹用手指蹭了幾次。
“你是第一次拿到劇本吧?”謝勁竹補充道:“自己打印來的、上課用的那種劇本不算。”
“嗯。”關琛點點頭。他現在不知道接下來要乾什麼了。
“雖然我可以教你怎麼分析劇本,但我自己現在混成這樣,也不好誤人子弟。還是邢老師來教比較好。”謝勁竹站了起來,讓關琛跟上,一起去找邢焰。
關琛揣著心事,坐上了謝勁竹的車。
依舊是謝勁竹開車。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邢焰的家。
星期四的早上,本不是上課的時間,邢焰在電話裡回複,說他待在家裡休息。
關琛他們找上門的時候,邢焰正在看電影。
一進到客廳,就能看到一個大到覆蓋了一麵牆的屏幕,正以0.25倍速播放著影片。
畫麵一頓一頓的,很考驗畫質和觀看者的眼力。
背景音樂斷斷續續,仿佛樂手們剛跑完兩萬米的馬拉鬆氣都沒喘一口,然後立馬開始有氣無力地演奏。
演員說出來的每句台詞都被拖長了音,耐心得像在照顧耳朵聽力不好的老人,也像是在挑釁老人。
演員臉上的表情,各個五官都跟吵了架似的,先是這個五官開始動,而後另一個五官反應過來,連忙跟上;有些乾脆一動不動。最後出來的效果,就是有的自然,情緒能連貫起來,隻不過速度有些慢;有的則不自然,演得很沒說服力。
即便是半吊子演員關琛,他也看得出來邢焰這是在研究其他人的表演。
【真是人不可貌相。明明一把年紀了,隨時都可能因為摔倒死掉,竟然還保持著學習的心態,鑒賞年輕演員的表演。真是活到老演到老啊。】
關琛感慨著走到大屏幕邊上,想著自己要不要在家也弄一個來看電影。
伸手一摸屏幕的邊緣。
“?”
好冰,像是屏幕剛被人打開。
關琛緩緩轉頭,凝視著邢焰。
“哈哈……快來坐,吃水果吃水果!不要客氣!”邢焰笑著不去看關琛的雙眼,把謝勁竹按在沙發上,拚命往他手裡塞水果。
關琛在屏幕前麵走來走去,無論怎麼走,邢焰的後腦勺始終對著他。
看到邢焰都快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了,關琛最終還是選擇放過老人家。
邢焰背對著電視屏幕按下了暫停鍵,問謝勁竹:“最近還好吧?上次那個戲怎麼樣了。”
謝勁竹吃著水果,知道邢焰問的是上星期兩人在試鏡時偶遇的那個項目,答道:“還好,昨天接到電話說我通過了。老師你呢?那個角色拿下沒?”
邢焰笑著說:“再吃點水果。”
謝勁竹就懂了。
“他這幾天兼職的情況怎麼樣?”邢焰問起了關琛的工作情況。
謝勁竹臉上立刻浮現笑容,可謂對關琛十分滿意。
經過幾天的考察,他是一點都沒從關琛那看到之前師弟師妹們有的毛病。就連挑剔的沈賀和黃進,在認識關琛不久的情況下,都主動表達了欣賞。而且真的有好好的按照他的建議,每天健身、讀書、刻苦鑽研表演。是個很能聽進彆人建議的年輕人。除了開車有點猛、入戲太深有點嚇人以外,幾乎挑不出什麼毛病。
“很好,基本上沒什麼毛病。”謝勁竹說。
“那就好。”邢焰也笑著點了點頭,假裝自己眼光很好,當初慧眼識人。
“你說你幫關琛要了次試鏡機會?”邢焰問起了兩位弟子此行的目的。
謝勁竹拿出劇本,遞了過去。他讓關琛在客廳坐著,等著上課,而他準備去客房睡一會兒。
走之前,謝勁竹補充了一句:“男一是張景生。”
“哦喲。”邢焰驚訝地挑了挑眉,“那這次競爭要激烈了。”
關琛悄悄拿出手機,搜這個張景生是誰,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搜完發現還真的挺厲害。
華夏第一個既拿到過金牛獎最佳男主角,也拿到過金曲獎最佳男歌手的明星。在他之前,歌手是歌手,演員是演員,跨界是一種不自量力且明目張膽的圈錢行為。但這種偏見,最終被這個叫張景生的明星打破。
看作品列表。音樂方麵,僅是實體唱片總銷量就已然過億。電影方麵,有好幾部【藤蔓電影】評分8分以上的參演作品,有動作,有文藝,有恐怖,有懸疑,有歌劇,有喜劇,還有正劇。幾乎沒有沒涉及過的類型。
近兩年,他甚至開始當起了導演,導的兩部電影都在7分以上。
僅僅這麼粗略地了解片刻,關琛就已經明白過來,怪不得謝勁竹和邢焰聽到名字之後,都這種反應了。
因為這是華夏最頂級的明星。
關琛光是搜張景生三十歲之前的資料,就看了一個多小時。等邢焰把劇本看完了,他才看到30歲退出歌壇轉戰影壇的部分。
邢焰把劇本看了三遍。第一遍簡單地看個大概結構,第二第三遍就看得比較慢了。
“你是怎麼分析劇本的?”邢焰緩過來之後問。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關琛上課交的作業,演出來的都是影壇裡找不到類似角色的人物,因此以為關琛很有一套方法。
關琛沉思了好一會兒,整理了一番思緒,才回答:“不分析。”
邢焰點點頭,等候下文。
但關琛也點點頭,表示就這些了。
“沒了?”邢焰傻了。這算什麼回答?他第一反應是關琛有所保留,但關琛那一臉比他還迷茫的表情,也不似作偽或敝帚自珍。
“沒了。”關琛搖搖頭,“因為我沒有看過劇本,那種完整的劇本。我隻看過幾頁紙的,上課用的。”
邢焰停機了五秒,一臉茫然地問道:“那你之前是怎麼塑造角色的?”
“看著那幾張劇本,我心想,我要演一個很不一樣的角色,然後腦子裡就有了一個很不一樣的角色。腦子裡這個角色是什麼樣子,我就照著演成什麼樣子。”
邢焰吸一口氣想說點什麼,但說不出,不知道說什麼。因為他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演戲。
這路子也太野了吧?
“那我跟你說說,我們表演班是怎麼分析劇本,塑造角色的。”邢焰緩過神來,開始授課。本來按照課程的進度,才上了兩節課的關琛,還上不到這些內容。但謝勁竹實在太猛了,竟然要到了這麼一個試鏡機會,隻能單獨給關琛開小灶了。
邢焰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小盒,裡麵裝滿了藥片。
“是吃藥?這不太好吧?”關琛被嚇了一跳。如果要使用藥物才能激發潛能進入狀態,那他寧願不學了。
“說什麼呢!這是我降血壓的藥!”邢焰瞪了關琛一眼,感覺自己這藥吃晚了,立馬吃了一片進肚,以免當場發生意外。
“雖然表演的流派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個,但每個成名的演員,都有一套自己的心得,其中的一些——比如我,就衍生出了一套方法。”
關琛側了側腦袋,疑惑道:“成名的演……”邢焰加大了音量,沒給機會讓關琛把疑惑說完:“我們表演班,拿到一份劇本,找到一個角色,首先要問一個問題——這個角色想要什麼?”
關琛的注意力被邢焰說的內容吸引住了。
“或者說,這個角色的目標是什麼?他想要得到什麼?”邢焰進入了授課狀態,語氣娓娓道來,“每個人物,都有一個目標,或者說是想要的東西。這個目標驅使他們行動,讓他們去發生衝突,去鬥爭,去說話。”
關琛認真地聽著。
邢焰拿起劇本,問關琛仔細看過了吧?
關琛點頭。
邢焰問:“你這個角色的目標是什麼?”
“SHA警。”關琛沒怎麼猶豫地就回答了。劇本裡的反派不殺普通人,卻尤其喜歡玩弄條子的性命,並以此為樂。
邢焰聽了卻搖搖頭:“這隻是最淺層的,你再往深裡想。”
關琛思索了一會兒。裡麵的反派搶到錢之後,但又不在意錢的多少,因為他們享受的是犯法的過程。
關琛回答:“他想通過SHA警,享受刺-激。”
“再深一點。”
還要深?關琛繼續思索。反派表麵上是個普通的小警察,但背地裡玩極限運動,瘋狂犯罪,反差很大,很不像警察。
關琛眼前一亮:“因為他那個當警察的爸從小虐待他,所以他仇恨警察,他一係列舉動……其實是想報複他爸?”
但這個回答依然沒能讓邢焰滿意。
邢焰問:“他如果真想報複,那麼為什麼不直接攻擊,或者殺了他爸呢?”
是啊,為什麼不直接反抗呢?關琛愣住了,他恍惚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童年的片段斷斷續續地閃過,童年遭遇家暴虐待,他雖然在初中的時候成功反抗過一次,但在那之前,他其實無數次想過反抗,無數次的徒勞。
可是當他看到那個人的眼睛,聞到那個人的氣味,感知到那個人的靠近,他整個人都癱住了一樣。麵對落下來的拳頭,他除了縮起身子,其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思考不了。
他知道那個人因常年酗酒,身子已經十分孱弱,而他體格變得越來越強壯,要放倒那個人並不困難,但他就是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不是看到母親快快被活活打死,他一刹那不會衝破恐懼,然後遵循本能反應,衝上前去反抗。
“因為他不敢……”關琛語氣恍惚道:“他不敢麵對那個人。”
“所以他到底想要什麼?”
“他想逃。”關琛抬頭看向天花板,說:“逃離那個家,逃離身上那層衣服,逃離這個世界。”
這次沒等邢焰往深裡問,關琛就以近乎呢喃般的語氣說了下去:
“但是他沒有勇氣,不管是反抗他爸,還是自-殺,他都沒有勇氣。所以他逃向了遊戲,網絡遊戲、極限遊戲、甚至把違法犯罪也當成了遊戲來玩。故意把自己置身最危險的處境,但他對死沒有畏懼,相比較死,他心裡有更恐懼的東西。他不怕死,因為他想逃離這個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也沒有意思的世界。
他知道,把自己的命糟蹋踐踏,是子女對父母最後,也是最狠的報複。”
邢焰聽完後,沉默了幾秒,說:“很好,你已經找到了你心目中角色的內核,完成了構建角色的第一步。”
關琛依舊仰著頭看著天花板,動也沒動。
邢焰拿起蘋果,慢慢削起了皮。
一邊削一邊說:
“人隻要存活於世,就會有痛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我年少成名,但後來又廢了自己,欠下一大筆錢,擁有過的東西什麼都沒了,那段時期我差點自-殺了,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慢慢走了出來,繼續去演戲。不全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我在表演的時候,我可以把那些痛苦,那些後悔,儘情地放進表演裡麵。然後我的痛苦慢慢減輕了,演出來的角色也更有生命力了。
我後來遇見過很多演員,發現他們各有各的痛苦,這些痛苦一直折磨著他們,成為他們生活上的阻礙。
所以我總結出了我的表演法,開了這個表演班。
這個表演法的核心就是——直麵內心的痛苦,把這些痛苦,化作表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