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時間準備一個角色,關琛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但他優勢就在平時也沒什麼事乾,一遇到有興趣的東西,就無時無刻不揣在心裡琢磨,惦念。
就連【吳澤】這個名字,他都想過為什麼這麼取。
他文化不多,但善用網絡,知道【澤】的本義是指,水或水草積聚的低窪的地方,後引申指土壤中的水分,又引申指雨露,因雨水能滋養萬物,由此引申出恩澤,恩惠。
吳澤從未受人恩惠與恩澤。他的童年大抵也是灰色的,雙手被銬著手銬,光著身子在寒冬裡挨打,美其名曰要培養陽剛之氣,他的心就跟北方被廢棄的農田一般,所有能積水的地方,不是乾涸了,就是硬邦邦地被凍成了冰。
反而更像沼澤的澤。汙穢、陰沉、暗藏殺機。
那顆寂寥枯寂的心,跟臉上麵具那熱烈的紅,完全相反。
平時沒有麵具的時候,他是中規中矩的平庸警察,臉上像正常人一樣會笑,會驚訝。但那其實那才是麵具。
帶著紅色麵具,透過那兩個孔向外張望,反而有一種安全感與自在感,真正的樣子才顯現出來。
關琛將麵具覆於臉上,仿佛看到了吳澤眼中的世界。這種感覺對他而言並不陌生。踐踏法律,藐視社會規則,隻要能夠獲得丁點存在感,那就沒什麼是不敢做的。
關琛上輩子為所欲為的戾氣,就這麼被牽引了出來。
“投降吧,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張景生凝重道。他手上用紙卷成的槍,一直死死釘著關琛,抖也沒抖一下。
關琛假裝嚇到了一樣,誠實地展示著空無一物的雙手。然而腳下卻繞著張景生遊走,就像獵豹在尋找獵物的弱點。
張景生的功課顯然做得也很到位,渾身緊繃著,一雙眼鷹隼般也在掃視關琛的弱點和破綻,關琛若稍有危險動作,他便能毫不猶豫真敢開槍。
關琛顯然感受到了這點。於是一直把雙手放在明處,跟張景生的距離也始終控製在三米遠。
“把槍放下。”關琛命令張景生。張景生沒動。關琛指了指長桌後麵的一眾“人質”,說:“給你三秒鐘,不放下槍,我就先殺一個。三,二……”
雖然他是笑著說的這句話,但那眼裡的認真,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張景生轉頭瞥向人質,一瞬間,那雙穩如磐石的手,忍不住顫了一顫。
關琛仍在倒計時。甚至還快了那麼一絲,似在催促著張景生自願跳進陷阱。
張景生彆無選擇,連忙放下槍,大喊:“好!好!我放下槍!我放下槍!”生怕喊得慢了輕了,就會成為對方下令殺他同伴的借口。
“你們到底是誰?”張景生放下了槍,但雙眼仍不老實地掃視著全場,依舊在尋找生機。
關琛清楚那些老警察的意誌有多頑強,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能說打敗了他們。不對,說錯了。這些國家忠誠的獵狗,隻會被殺死,而不會被打垮。
而他飾演的吳澤,現在就是要嘗試,打垮警隊的脊梁。
“我們隻是普通人。”關琛又重新開始繞著張景生走動起來。
長桌後麵的陳導,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大氣不敢喘地看著一切。
一是被迫作為“人質”,稍有異動就會引來關琛那雙凶戾的雙眼,嚇得他們真的不敢動一下。
二是他完全沉在了眼前這兩人的貓鼠遊戲裡,老鼠一邊假裝妥協,一邊伺機咬貓一口。而貓一邊假裝伸懶腰,一邊玩弄著老鼠。
無論是張景生還是關琛,他們倆的眼神裡的內容是一回事,與此同時,手裡和腳上的動作,卻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張景生眼神頹然,甚至絕望,但實際上卻在悄悄扭轉著身體,讓胸口將倉庫的所有景象和人都一一掃過。這是剛才關琛提過的意見——警方行動時會帶攝像儀——張景生立馬就用了起來。
而關琛的眼神也狂妄囂張,一副【跟你玩玩】的自大模樣,但腳上仍然沒敢放鬆,始終跟張景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陳導激動地差點坐不住了。他的腦子裡,已經在飛快構思如果到了拍攝的地點,要用什麼樣的光影效果來表達這一幕。靈感源源不斷。
“普通人不會藏在麵具後麵不敢見人。”張景生在尋找關琛的破綻,把胸口的攝像頭牢牢對準關琛。
陳導一聽,頓時知道要糟。
因為【普通人不會藏在麵具後麵不敢見人】這句台詞,是劇本上沒有的。
由於多了一個【戴著攝像儀】的設定,張景生為了套出更多情報,主要瞄準了匪徒頭目,進行套話,拖時間。所以張景生這麼問,是符合角色和劇情,情有可原的。
可問題是這種臨場發揮,對搭戲的對手要求很高。那幾乎是要求對方吃透一個角色。
陳導以為這場戲到此為止了。關琛雖然表現驚豔,但他始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手。兩天時間,能準備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了不起了。但是吃透這個角色?絕對來不及。
然而,讓眾人意外的是,關琛幾乎沒什麼猶豫地,就接住了張景生拋過來的難題。
“想知道我為什麼戴麵具?”關琛眼神一眯,舔了舔嘴唇,身上氣焰滔滔,像是有重量一般,凝聚著怨氣,狠狠壓向張景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天我養的狗死了,我很難過,我爸喝醉了酒回來,看到我的表情,以為我不歡迎他回家,他就抓著我到廚房,一邊說‘你的表情太冷了’,一邊把開水澆在我的臉上。當時我的臉,哈哈,就像這個麵具一樣紅。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能見人了。我怕嚇著你,就隻能這樣見你了。”
故事說完,關琛像是講了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他那下半張沒做遮擋的臉,肆意地笑著。但那雙眼,平靜得卻像冬天凝固的寒冰。
關琛走到張景生的身前,抓著他的頭發,問:“張神探,你爸爸對你怎麼樣?”
張景生沒有回答。
他不是接不住關琛拋回來的台詞,而是他感覺這時候無論回答什麼,都會踩進陷阱。
而在旁邊盯著兩人所有動作的陳導,卻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因為他看到關琛靠近張景生的同時,腳悄悄踩住了張景生剛才放在地上的“槍”。不僅如此,他一隻手抓著張景生的頭發,看似衝動地把自己置於危險,實際上他藏在身側的另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竟從袖子裡滑出了一支筆尖鋒利的鋼筆,悄悄握著,蓄勢待發!
而且關琛說的這段台詞,也很有意思。作為導演,他知道裡麵具體的細節是假的,可以防止被警方抓住情報,但內核卻是真的,導致最後宣泄的情感格外有說服力,以此可以誤導警方相信那些假的情報。
殘忍,又不失狡猾的形象,一下子立住了。
陳導都很懷疑,上麵這兩段,到底是不是兩人提前準備好的。
如果不是,那關琛簡直讓人不知道怎麼說。無論是說出來的話,欺騙,誘導;還是做出來的動作,防備,戲弄——簡直就是吳澤本人在行動。
雖然知道這是在表演,是試鏡。但看著關琛,誰也不敢確定張景生如果做出危險的行為,關琛會不會反製。
陳導幾乎確定了,他遇到了試鏡場合萬中無一的情況。
他遇到了角色本人!
陳導感覺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景,恨不得現在就敲定人選。
然而試鏡表演還在繼續。
關琛見張景生久不回答,無趣地笑了笑。他重新拉開距離,鋼筆也悄悄收了起來。
“你怎樣才肯放過他們。”張景生問關琛。
關琛提議,他們來比射擊。“我跟你賭兩個。”他指了指長桌後麵的人質。
“好!”張景生痛快地答應了。
然而陳導又注意到,當張景生拿起槍的時候,關琛剛好停在張景生的身後,距離,一米。
他的好奇心幾乎快攔不住了。他特彆想問關琛,到底是怎麼把吳澤這個角色,準備得既狡猾又膽大,既謹慎又瘋狂。
關琛和張景生的比試,是把各自同伴脖子邊上的氣球作為靶子來打。僅用手槍,二十多米遠的距離,難度極高。而且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打死自己的同伴,施加的心理壓力則更大。
他們把不遠處的工作人員充當靶子來打。
按照劇情,張景生最終沒頂住壓力,心緒繁亂,沒打中氣球,辜負了警隊【槍王】稱號。
關琛勝利了。拔槍,瞄準,射擊。一氣嗬成,動作標準至極。
大家又又又驚訝了,你這小子,到底準備了多少東西啊。張景生射擊動作標準,是因為他之前拍其他警匪電影時有受過訓練。而你一個新人演員,而且還是名校畢業的讀書人……到哪在哪學的動作啊?
這麼流利順暢!你真的隻準備了兩天嗎?!
隨著關琛的勝利,兩名人質被處死。
張景生跪倒在地,整個人痛苦不堪。儘管他的臉埋在了地上,看不見表情,但那扭曲的肢體和顫抖的肩膀,一眼就能讓人感覺他浸沒在悲傷和無助裡。
在張景生強大的演技的感染力下,幾乎所有人都一臉哀切,對他的悲傷感同身受。
隻有一個人例外。
關琛靜靜地站在張景生不遠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臉滿足。
張家駒對於吳澤來說,意義是很不一樣的。
如果吳澤能夠正常成長,那麼張家駒幾乎就是他未來最憧憬的樣子。
可惜現實是吳澤是帶著怨恨長大的。
吳澤痛恨張家駒,不僅是因為張家駒是警隊的脊梁,是光明,正義,奉獻的代表人物;還因為吳澤他爸常年把張家駒作為“彆人家的孩子”來責罵吳澤。
可以說,吳澤現在把張家駒毀了,也就意味著把“理想的自己”給徹底毀了。
同時還向那個人證明了,所謂榜樣,其實不過如此。
關琛欣賞著張景生的痛苦,深吸一口氣,就像是從中汲取了更為黑暗和強大的力量。
然而在短暫地舒爽之後,刺.激漸漸消退,關琛那雙眼重新恢複了冷寂,像是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讓人感到裡麵隻有無儘的空虛,和無聊。
這段試鏡差不多就到此為止了。
陳導鬆了一口氣,正打算說點什麼,下一秒,卻猛地看到,匐倒在地的張景生突然彈了起來,衝向了關琛。
所有人都懵了。
誰都沒想到張景生在最絕望的時候,竟然仍沒放棄逆轉的希望,打算把放鬆了警惕的關琛控製成人質。
所有人都沒想到。
除了關琛。
依舊除了關琛。
隻見關琛似早有準備,半點慌張都沒有。他伸手一抓,身子一矮,直接過肩摔把張景生摔倒在地。這還沒完。把張景生摔倒之後,關琛身子一倒,雙腿就跟蟒蛇一樣纏住了張景生的胳膊,直接來了一個十字固。
張景生連忙拍打關琛的小腿,大喊:“斷了斷了!要斷了!”
“長官,偷襲可不行啊。”關琛玩味地說,“你又賠上了兩個兄弟的命。”
張景生大聲求饒:“對不起對不起。”
一旁的工作人員和麵試官連忙跑過來,想要把張景生從危險當中搶救出來。
陳導也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質問關琛:“小子,你是不是提前看過劇本?”
“沒有。”
“你這準備得也太充分了……”又是警察行動部署,又是標準射擊姿勢,最後還來個警隊擒拿術,而且那非同尋常的凶戾眼神……簡直像是在警察世家長大的。
關琛說:“我老師幫了很多忙。”
陳導頓時肅然起敬,問:“你老師是?”
“邢焰。”
“他是警察?”
“演員。”
完全沒聽過……陳導沉默了一秒,拍拍關琛的肩膀:“不錯的。”
陳導正打算詢問關琛檔期安排之類的事情,想把角色敲定下來。
一旁的製片人還算冷靜,按住了導演,轉頭跟關琛說:“辛苦了,你回去等通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