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這個名字很大,特彆大,大到海裡去了。
一般人,誰敢起這名?
可大明朝也沒哪條律法不許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陸四管自己叫文宗。
他有想過彆的名,文明、文化、文藝、文武...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來也上口,但陸四不喜歡。
原因是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慘的了,因此必須在名字上補貼一下自己。
這是什麼心態?
不知道,反正陸四就管自己叫文宗了。
“你確定你叫文宗?”
宋五雖然覺得陸小四子這家夥絕對配不上文宗這名字,但對方態度堅決,又不犯什麼禁,瞅陸有才這個當大伯的也沒吭聲,便真就在冊上把陸文宗這個名字給記下了。
“媽,文宗啥意思?”
廣遠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夠徹底,可當媽的同樣也不曉得。再見大伯和文亮哥的樣子,陸四曉得這一家人竟是沒一個知道文宗意味著什麼。
這麼一比,宋五這個會計還真算個知識分子了。
宋五要走時,陸有才卻摸出一顆黑不溜秋的東西塞到他手中,然後拉著宋五的手道:“他五爺啊,文亮他們三個沒大外去過,你呐算起來是他們長輩,又在公家那邊做著事,這爺三在外頭你還要多費些心,能照顧就照顧些。”
那顆黑不溜秋的東西是銀豆子,估摸是大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平時根本舍不得用,所以看著發黑一點光澤都沒有。
另外,這年頭銀子都是稱重的,經常剪來剪去,說是銀豆子,可看著就跟個銀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臟又難看。
陸四估摸大伯給宋五的這顆銀豆子能有一錢重的樣子,身體原主人給他的記憶中,一錢銀子大概能兌換六十到八十枚銅子,是筆不算大,但也絕不算少的數目了。
給宋五一錢銀子,陸有才什麼意思自是不用說了,無他,就是請宋五這個替公家做事的鄰居照顧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輕鬆些,又比如發糧食時能多給些。
“照顧”二字代價著實不小,畢竟,陸有才竹筐生意賣得最好的時候,一天也不過進賬二三十文錢。而他最愛喝的洋河大曲鎮上一壇也才賣二十來文。
“老陸,你放心好了,文亮他們幾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們又是鄉裡鄉親的,我還能把罪把他們受嗎?”
宋五笑眯眯的把銀豆子塞進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冊,朝陸文亮叮囑一聲:“那你們三個明天早上辰時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點過去,彆誤了時辰。這回河工縣裡催得緊,哪裡出了滑子縣頭要罰呢。”
“嗯哪,曉得了,五爺你慢走啊!”
陸文亮客氣的要送宋五出門,宋五示意不必,走時又朝陸四“嘿嘿”笑了一聲,道:“小絕慫,你個名字起的黑(嚇)人呢。”
陸四乾笑一聲,沒說話。
宋五出去後就聽到有鄰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問河工的事。王氏這邊又留了一會,見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陸文亮留嬸媽吃晚飯,王氏推說家裡洗的衣服還沒收,又和陸四說了幾句,無非是什麼在外要保重自已,乾活時要多個心眼,彆把自已累著之類的語。
又對陸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爺還不曉得這事呢,明天我到鎮上望望有沒有人去海子裡告訴他們一聲,省得他們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裡又安靜下來。
田娥到廚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熱了熱,其實也沒什麼剩菜,雞湯早就叫陸四和廣遠這叔侄倆吃的見底了。
吳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鹹,晚飯簡單就是喝粥。陸家這條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兩乾一稀。
胡亂喝了兩碗粥後,陸四嘴一抹就說先回去睡覺,明天早上好早點起來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點睡,明天早上用繩子把被子捆著帶上,糧食不要帶,我這邊叫你大嫂子準備了...”
陸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門口看著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門關上。
陸四家離大伯家不遠,隔了四戶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進屋,他就摸黑到廚房摸了火折子把蠟燭點上了,家裡倒是有盞油燈,可卻沒油。
蠟燭點上後,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陸四又從缸中舀水到鍋裡,然後坐在鍋灶後開始燒起熱水來。
鍋膛裡的火光映得陸四臉上更紅,也讓他的體表溫度急劇上升,很愜意。
鍋裡的水很快開了,陸四拿來洗腳的木盆放進熱水,試了水溫後將腳放進去,然後半靠在鍋灶邊,臉上再兜塊燙燙的毛巾,那滋味彆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細血孔一下都擴了開來般。
閉上眼後,有那麼一陣恍惚,陸四覺得自已還在21世紀,甚至邊上還有人正在給他捏腿。
毛巾的熱氣慢慢散去,腳下的熱度也漸漸退去,重新睜開眼的陸四再次回到現實中。
昏暗的燭火,黑乎乎的牆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敗的窗戶,還有黑不隆冬的外麵....
“呼!”
陸四吐了口氣,默默將腳擦乾淨,起身將洗腳水倒出去。之後,他想乾點什麼,但站在那裡想了幾十個呼吸也不知道能乾什麼。
在這個沒有電,也沒有娛樂的時代,尤其是在鄉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覺真就沒彆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陸家甚至翻箱倒櫃也找不出一本帶字的書,哪怕是老黃曆都沒有。
無可奈何的陸四隻能選擇上床睡覺,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墊的是蘆葦,枕頭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沒想彆的東西,更沒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沒用,反正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隻是在考慮等出河工回來過完年去揚州那事怎麼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揚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漢,但也是傻蛋。
總之,他陸文宗絕不去揚州送人頭。
依稀記得今天大伯好像說過一件事,什麼新來的淮揚巡撫正在團練鄉兵,所以他大伯要他們在外頭千萬彆亂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壯丁。
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陸四一時半會還真想不起來。隻記得北京城破後,北邊山東、河南的高傑、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這四個被李自成和清軍打得丟盔棄甲的敗將領著殘兵跑到了江淮,然後搖身一變成了後來所謂的江北四鎮、弘光朝的定策元勳。
一個正統延續的王朝靠著一幫子敗兵撐門麵,也是古來一大笑話。四鎮後來也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二劉降清,高傑被誘殺,黃得功殉國。
不過四鎮是明年的事,眼麵前明朝還控製著江淮,江南那邊也依舊太平著,北方的兵事對南邊百姓影響最大的隻是不斷的增加田賦雜稅,除了導致農民收入不斷下降日子艱難外,其它的影響倒不大。
這主要是因為江淮以及江南地區多為魚米之鄉,並且經濟相對北方發達,除了種地還可以找工做,因此農民哪怕壓力再大,隻要不懶都能勉強溫飽。
如此,自然就不會發生北方的大規模農民起義,真正豁出去提著腦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餓死的。
老實說,陸四認為被拉壯丁或許對他而言也是個出路。
相對於他現在的身份,當兵怎麼也算是體製內的成員。風雲際會的,手上有刀,誰知道老天爺給不給機會?
再差,也比當個農民來得強吧。
所以,陸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運氣,看看老天爺在兩百多裡外的淮安府有沒有給他陸文宗留一個機會!
有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說的那個新到的淮揚巡撫是哪個?
陸四絞儘腦汁回憶。
馬士英肯定不是,這家夥是鳳陽總督,手伸不到淮揚。
史可法?
應該也不是,這位東林大人物左光鬥的門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禎派在南京當兵部尚書,是所謂南都三巨頭之一。
也因了這個職務,才使史可法後來成為弘光朝的首席大學士。換句話說,史可法現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揚當地方官的。
不是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誰呢?
陸四想不到,這不怪他曆史學得不好,而是事實上北京淪陷後南邊這一塊真的沒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個都沒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時肯定有縣裡的人帶隊,到時想辦法打聽一下就是。
陸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過去,兩百多裡路怎麼也要走個四五天吧,所以還是趕緊睡覺,要不然明天路上夠嗆。
隻是在快閉眼時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個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現在躲在哪。
這家夥,奇貨可居!
現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亞於呂不韋在贏異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陸四“咕嚕”坐起,未幾,又自嘲一笑,他一個普通農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乾什麼?
想要使奇貨可居的前提,是他陸文宗得有地盤,有兵馬,有錢糧,是一方諸侯。
要不然,就是個屁!
南都那邊喜歡內鬥的東林黨人和複社成員們都比他強,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麼都沒有的農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帶瞧的!
唉,崇禎十六年,十六年啊...
時間點真不是好時候,離甲申之變還有幾個月,離清軍入關同樣也是幾個月。
城頭變換大王旗,是做個降清的順民安份一輩子,還是做個抗清的好漢呢。
迷迷糊糊中,陸四睡著了。
夢中,他看到了千裡無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橫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農民軍,看到了鐵騎叩關的八旗,看到了已經生了白發的崇禎帝,看到了遊人如織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夢死的士子大夫們,看到了那一顆顆被用竹竿挑著插在城門口不肯剃發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