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曲阜縣城,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點燈光,空無一人的街麵上連個打梆的更夫都看不到,隻有城門上手持火把的兵丁在走動。
這些兵丁不是官軍,而是衍聖公府的家兵。
甲申開年以來,山東就是全省大亂,但不管怎麼個亂法,曲阜城卻是太平的很,生活在城中的孔家人和居民感覺不到外麵那種亂。
就如同與世隔絕般,不管是土寇還是兵匪,及那殺人不眨眼的滿洲韃子,都對曲阜充滿敬畏,半點也不敢靠近。
因為,這裡是聖脈!
官兵不敢擅進,土匪不敢強入,強盜繞城而走!
這,就是聖脈給世人的敬畏之心。
沒有人敢在曲阜放肆,守城的孔府家兵自然也不會有多儘忠職守,裝模作樣的在城牆上晃一圈後便三三兩兩的或躲去睡覺,或在一起聚賭。
這些家兵有很多其實並不是孔府的奴仆,而是聖公府強行攤派的雜役。他們最少的要值七天,最長的要值一個多月。值守期限,通常由他們交納多少銀錢決定。
曲阜城中的居民大半都姓孔,但他們又大半根本不姓孔,之所以全成了孔姓,完全是被聖公府強迫所致。
孔家在曲阜真的霸道,隨便哪個老爺、太太死了,孔家所屬的廟、佃、屯戶和城中居民都要素服摘纓二十七日,百日內不準婚嫁,不準唱戲,不準聚宴。不僅如此,居民還要被組織起來去給孔家的老爺、太太嚎哭。其它各種欺壓,更是讓人瞠目結舌,想都不敢想。
所以強迫改姓孔,替聖公府差各式差役,對曲阜居民簡直是家常便飯,他們很多人反抗過,甚至上京告過禦狀,然而因為孔家的特殊性,禦狀也改變不了曲阜居民的現狀,反而告禦狀的回來之後下場更慘。
自有衍聖公府以來,曲阜居民就算是孔家的世代奴仆了,想走都不成。
孔廟、孔林、孔府這“三孔”便是曲阜的核心,城中所有建築都不能越過三孔,而那孔廟更是朝廷特許仿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樣式修造,花了五年時間十五萬兩白銀才造成功,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聖賢子弟來此祭祀過先聖,瞻仰先聖遺跡。
此時孔廟東南的一處民房邊,卻有十幾個黑影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如同索命的僵屍般躲藏在夜色中,似隨時都會跳出來咬人一口。
屋內的主人一家被用繩子綁在一起,幾把大刀明晃晃的放在他們麵前,但使他們敢掙紮叫喚一句,恐立時就要人頭落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一個黑影動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道:“時辰到了,動手。”
其餘黑衣人聞言忙將腳邊擺放的竹簍用扁擔挑在肩上,竹簍裡是一壇壇裝滿火油的罐子。為了將這些火油運進城中,這幫人花了不少銀子疏通守城的孔府家兵。
一個黑衣人彎腰將竹簍擔起時,卻遲疑再三,終是忍不住低聲說道:“真要放火燒孔廟?那可是聖人祭祀所在啊。上千年的東西,就這麼燒了不可惜?”
有黑衣人聽了這話,哂道:“哪有上千年,不過百多年。”
“百多年?”
說燒孔廟可惜的這個黑衣人名費哲,原劉澤清部將詹世勳的親兵,現為淮軍前鋒營一員,隸屬高進指揮。
前鋒營非淮軍正式軍號,乃是大順山東招撫使胡尚友給定的軍號。為了彰顯威風,胡大使將自己的親兵號為“雄威營”,將高進指揮的騎兵號“前鋒營”,聽起來很是嚇人。
實際雄威營兩千兵全是土寇,前鋒營雖是淮軍騎兵,但不過百餘人,除一小隊貼身保護胡大使外,餘者皆在高進指揮下潛在各處聯絡綠林好漢,執行特殊任務,倒有些前鋒的意思。
“你不知道?孔廟正德年間叫劉六劉七兄弟燒過一回,後來朝廷為了遮羞就對天下人說什麼是雷擊焚毀了孔廟,嘿,也就糊弄不知底的外地人,咱們山東人哪個不知道?”
說話的這個叫樊霸,名如其人,山東沂州人,原是綠林的一名響馬盜,經李化鯨介紹加入前鋒營。
其所說劉六劉七兄弟造反燒孔廟是正德年間的事,當時孔廟被燒,曲阜一帶的人都說是報應,有很多孔家的佃農、奴仆參與了這次起義,可惜最後被明朝鎮壓了。
“還真有人燒過聖人的廟啊!”
費哲伸了伸舌頭,暗道那劉六劉七兄弟真夠有種的,就不怕聖人劈死他們。
“什麼聖人?”
前麵的黑衣人側過臉看了眼費哲,“聖人給你飯吃?聖人給你錢花?還是聖人給了你什麼好處?”
“這...”
費哲搖了搖頭,打他出生到現在,好像真不關聖人什麼事。
“可是聖人...”
費哲想說什麼,卻被高進直接打斷,哼了一聲,道:“都督說過,世上從沒有聖人,人活著隻能靠自己。隻要咱們夠狠,就是真有聖人也得跪在咱們麵前求饒!”
“......”
費哲叫這話聽傻了,這什麼人能狠到聖人都得求饒。
“狗屁的聖人,高頭說的對,彆說他孔聖已經死了上千年,就是活著也不配稱聖人。他真要是聖人,有什麼聖賢學問傳下來,咱們老百姓怎的就要易子而食了!”
樊霸呸了一口,五年前他跟弟兄們去過一次河南,當時的一幕讓他現在都有點不敢吃肉。
那真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劇,做母親的竟然守著親生兒子骨架如野狗般活著!
看到陌生人過來,那失了心智的母親還將骨架揣在懷中,生怕彆人奪了去。
樊霸一刀結果了那個可憐的母親,對方咽氣前眼睛流下的淚水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高進拍了拍費哲的肩膀:“彆想沒用的,這把火不燒起來,咱們淮軍幾萬弟兄就得死在山東!”
“高頭,上吧,就算有聖人也住在地下,咱們燒地上的不礙他們什麼事。”樊霸說著就挑著擔子向不遠處的孔廟走去。
“唉,造孽,燒了孔廟,將來俺孩子昨個進學嘛。”費哲嘟囔一聲,還是把竹簍挑在肩上。
“先等你有了婆娘再說,不過這婆娘你得自己討,聖人可給不了你。”
高進看了眼不遠處黑夜中的孔廟,捏了捏手中的“鑽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