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
永昌二年河南府的第一場雨,此前,已是旱了幾個月。
這場雨對河南府包括鄰近南陽府、汝州的旱情是好事,對於陸四指揮的這支順淮聯軍卻是壞事。
伏頭嶺山腳下的這些村民並非“原住民”,而是這些年為躲兵災陸續逃難至此的百姓,所謂的村子不過是這些難民自發形成的一個臨時居住地。
既然是臨時居住地,村民們自然不可能蓋什麼瓦屋,他們也沒這條件,因此村裡的房屋都是伐自山上木材搭建的棚房和草房,不少都是那種一刮風下雨就到處漏的那種。
儘管村民們將大部分屋子都騰了出來,可也無法讓聯軍的幾千官兵都能有地遮雨。
陸四沒有“假仁假義”以委屈自己部下為代價換取順軍禦營的擁戴,住進村子的是順、順各500名官兵,其他人則各自想辦法。
習慣了長年流動作戰的順軍將士野外生存能力明顯比淮軍要強,陸四巡視的時候發現這些順軍將士帶有很多麻布,宿營時將戰馬按三尺左右距離一字排開,再將那些麻布蓋在戰馬身上,四角打結,於是便形成一片讓人歎為觀止的“馬篷”。
“馬篷”下,三千多順軍將士和衣倚著馬背,吃了些乾糧後就開始休息,幾乎是眨眼功夫,野地裡就是一片呼嚕聲及不時響起的戰馬噴嚏聲。
陸四靜靜看著,這些順軍將士無一不是農民出身,在沒有追隨李自成反抗明朝之前,他們不過是地裡的農夫,看到官差就無形敬畏的普通人。而現在,這些農民卻成了北中國最後的守護者。
“淮侯!”
劉體純的聲音很洪亮,這位打崇禎五年就追隨李自成的農民軍將領同袁宗第一樣,給把鋤頭、腰上插杆煙槍,就是典型的陝北老農。
“劉將軍!”
陸四拱了拱了手。
劉體純好奇問道:“這麼晚了,淮侯還不歇?”
陸四道:“習慣了,領軍在外,將士們不安排好,我就睡不下。”言罷,讓劉體純自去歇著,他還要去淮軍那邊看看。
劉體純點了點頭,他與陸四不甚熟悉,有些話不方便說。正要去時,陸四卻叫住他,笑著問道:“劉將軍還有煙葉嗎?”
“煙葉?有!”
劉體純示意親兵取出一袋煙葉直接遞給陸四,“想不到淮侯也好抽這口,俺隻道你們南邊人不喜歡這東西。”
陸四笑笑不語,自帶人往自家隊伍那邊走去。
順軍不錯的經驗自是被淮軍這邊學了去,依葫蘆畫瓢,再加在山上找到一些山洞,兩千多人同順軍那邊一樣在伏頭嶺山腳下睡成一片。
趙忠義同李元胤他們住在一處不大的山洞,陸四到時,一幫將領正圍著篝火在烤,火堆上還架著口鍋,裡麵煮有菜湯。
“三毛子找的些野菜,大夥乾糧吃的多,嘴裡沒鹹味,就弄了鍋菜湯。”趙忠義一邊說著一邊將裝在袋子裡的鹽巴摸出幾塊丟進鍋中,李元胤拿刀在鍋中攪了攪,舔舔刀尖,嘖嘖一聲:“鹹,有味。”
“這野菜能不能吃的,彆有毒。”陸四對這幫部下分辨野菜的能力表示懷疑。
“能吃,三毛子他們先吃了一鍋。”趙忠義說著將他的碗拿出,隨手用袖子在碗裡一抹,拿勺子舀了一碗端給陸四。
陸四接過,對著碗裡吹了幾口,輕輕喝了一口,久違的鹹覺頓時讓他的舌頭有些生津。
趙忠義讓親兵給眾人都舀一碗,餘下的讓親兵們分掉。
也沒用筷子,陸四直接是將野菜“喝”進肚子,完事也是拿袖子一抹,隨手放在地上。
“糧食還能撐多久?”陸四問趙忠義。
趙忠義道:“省著點還能撐三四天。”
陸四點了點頭,伏牛山區離商洛山區還有三百多裡,明日出伏牛山區西進速度就能提高,用不到三天就到趕到商洛山區,到時可以從清軍運糧隊獲得補給。
“告訴弟兄們,這次西進商洛不是為了救李自成,是為了救我們自己。”
“都督放心,這道理大夥都明白。”
“早點歇著,天亮就動身,此地不能久留。”陸四說完便起身。
李元胤忽的問道:“都督,那些村民怎麼辦?”
陸四沉吟片刻,道:“我們隻能救他們一時,不能救他們一世。”
李元胤點了點頭,知道都督的意思。
“想要救人,就得結束這亂世。”
留下這句話後,陸四走出山洞前往他的居處。
也是沾了李翠微這個公主的光,陸四這個駙馬爺單獨有個棚屋,是顧君恩極力堅持的。
同禮法有關。
畢竟,李翠微是大順公主。
至於公主殿下尚未與駙馬舉行婚禮就呆在一塊,顧君恩倒不堅持什麼禮法,袁宗第他們更是不覺有什麼不妥。
一來是陛下降旨許婚,二來他們骨子裡還是幫農民,行軍打仗這麼多年,對那婆婆媽媽的禮俗壓根不重視。
“外麵這麼大雨,小心著涼凍了。”
陸四剛進屋,李翠微就過來替他解下蓑衣掛在牆上,見其渾身濕透,忙拿起毛巾替夫君擦拭起來。
“這雨下的不是時候。”
陸四坦然的站在那讓李翠微給自己擦拭。
“我倒覺得這雨下的是時候。”
李翠微放下毛巾,竟是走到角落拎起一隻銅壺過來往桌上的木桶倒水。水是熱的。
陸四這才注意牆角有個地灶,裡麵的木柴還在燒著。
“為什麼?”
陸四將毛巾放進熱水泡了泡,洗了把臉。
“要照你說的,滿洲人的糧草靠西安送來,那這雨一下,他糧車肯定難行,爹那裡不是能撐得久些,說不定這會那韃子已經圍不下去了。”
說話間,李翠微又拿過一隻小桶來,將桌上木桶的水倒進去,示意陸四坐下替他脫下靴子。
靴子脫下那刻,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李翠微竟是沒有皺眉,反而如無事人般給陸四脫下襪子,然後將他的腳放進桶中,替他洗起腳來。
“嘿,那我們可就要盼著這雨越下越大才好,你爹他們在城裡,韃子在城外,這雨要下大了,韃子受的罪比你爹還大。”
陸四頓了頓,看著蹲在桶前替自己洗腳的李翠微,麵上浮出一絲溫情,和聲道:“你不必這樣待我,我都帶人走到這裡了,難道你還怕我掉頭回去不成。”
“你以為我是討好你,求你?...我隻是儘婆姨的本份而矣,你們那的婆姨不伺候男人?”
李翠微抬頭一臉不解的看著陸四。
陸四沉默了,然後沒頭沒腦的說了句:“我真的很奇怪。”
“奇怪什麼?”
李翠微有些納悶。
“你有時表現的像個金枝玉葉的公主,有時又表現得像是個農家媳婦,有時,嗯,還像山大王的壓寨夫人...”
陸四其實更想說給他洗腳的這位大順公主殿下似乎是有雙重,甚至三重人格的女性,但怕她不明白隻能這麼形容。
“我算什麼公主?”
李翠微停下了搓揉陸四腳丫的雙手,神情有些哀傷,“我娘死的早,我爹跑出去時我才兩歲,是三叔一手將我拉扯大,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三叔帶著我東躲西躲,有一頓沒一頓...
見到爹之前,我隻知道我是反賊的女兒,過的是乞丐要飯的生活,有的時候一餓就是兩三天,好幾次都是三叔冒著被人家抓到的危險去偷東西給我吃...逃難的路上,我同樣也為了一口吃的同彆的小孩打架,甚至還和三叔一起殺死一個餓急了的瘋子...”
李翠微一邊說,一邊默默將陸四的雙腳擦乾,放在桶邊。
“見到爹之後,我才終是有個依靠,爹叫顧先生教我識字讀書,讓雙喜哥叫我騎馬射箭,我很害怕會再同從前一樣失去爹,走在路上總被人打量...他們不是想要我這小姑娘的身子,是想要我的肉...”
李翠微的聲音有些哽咽。
“...打進西安城後,爹封我做公主,覺得從前對不起我,什麼都由著我,哄著我,疼著我,除了天上月亮不能摘給我,彆的隻要我開口,他無論如何也會弄給我...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幸福,也以為自己從此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可是...”
李翠微輕歎一聲,繼而臉上卻又露出笑容,問陸四:“我這個公主滿打滿算才不過兩年,你說,我是公主還是反賊,亦或是金枝玉葉還是要飯的?”
不等陸四開口,又自嘲一笑:“爹要是死了,你還會說我是公主?”
陸四有些酸澀,正準備開口,外麵有盤問聲,繼而就聽顧君恩的聲音傳來:“淮侯和殿下歇了沒有?”
陸四忙讓親兵請顧君恩進來,沒想一塊進來的還有袁宗第。
“這麼晚了,先生同綿侯還要過來,是出了什麼事麼?”陸四直接光腳將屋內的兩隻小凳子搬到顧、袁二人腳下。
見淮侯竟是赤腳,顧君恩同袁宗第著實怔了一下,之後將來訪的目的說了。
原來,袁宗第認為李自成被圍之前,南陽一帶集結了大量順軍,有十幾萬人之多,而這些順軍不可能都參加作亂,也不可能都被清軍圍住,肯定有不少人馬散落在南陽各地。
因此袁宗第想派人去收攏這些潰兵,攻下原先劉宗敏、田見秀駐防的南召縣,如此不僅可以為西進商洛的聯軍留一條退路,也能迫使圍困新野的清軍主力分兵,減輕李自成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