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四不願同賀珍大動乾戈,因為賀珍雖然降過清,有變節的汙點,但僅僅不到半年這位就自稱李自成的舊號,舉兵抗清,兵敗之後輾轉又同李過、高一功他們會師,堅持抗清至死。
故,仍是條好漢。
正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隻要賀珍重新歸順,陸四便絕不追究其變節之事,如他所言,將來滅清之後,一個親王之封他陸文宗是絕不吝嗇的。
兵力上,尚可喜隻有五六千人,陸四都能給出遼王之封,況擁兵三萬的賀珍。
賀珍部重新歸順不僅能讓陸四有三萬兵馬可用,更能引得夔州十萬順軍北返,成為壓死昭和參謀多爾袞的稻草。
且那大西王張獻忠聞李自成兵敗而死,義憤之下舉師北上抗清,當此關鍵時候,陸四更需賀珍來歸,否則賀珍必被張獻忠攻擊,這對於抗清力量也是一大損失。且以大西軍的實力進入陝西,局麵雖於抗清有利,對陸四則不利。
那大西皇帝張獻忠可不會臣服陸四這大順監國的,大西軍號一百二十營,兵馬不下二十萬眾,已是遠遠超過陸四如今在陝西所擁兵馬。
張獻忠的四個義子更是龍虎之輩,孫可望有帥之材,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有將之猛,因此若不能與大西軍合作抗清,張獻忠入陝之後見陸四這位大順監國實力不濟,難免心生謀奪全陝的念頭。屆時順、西兩家必然會產生衝突,張獻忠全力攻打西安,陸四又如何能安心東征?
南明之亡,非清軍有多厲害,實是亡於內訌。
前車之鑒,後車之師,於此同滿洲決戰之際,陸四是萬萬不能同張獻忠大打出手的。
當務之急,須賀珍來投,從而接引西路軍入陝,使得陸四所擁有的兵馬實力同大西軍等同,如此方能有同張獻忠合作的基礎。
要不然,事情就棘手的很。
張獻忠定國號為“大西”,一個西字已然充分表明這位大西皇帝對家鄉陝西的執念。
不能在兵馬實力上震住張獻忠,那位八大王腦子一熱,天知道能乾出什麼事來。
“孟喬芳說你是身在清營心在漢,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你賀珍不肯剃發...清廷那裡對你賀珍也猜疑的很,這份題本你不妨看看。”
陸四將兩個月前孟喬芳給清廷的題本抄本丟給賀珍。賀珍是明朝邊軍出身,認得字,接過題本來看。
題本上是這樣寫的:“惟新招漢中賀珍、羅岱、黨孟安、郭登先四總兵,查得此輩多非明朝舊官,俱是流賊起手頭目。曩自敗遁盤踞漢中,臣屢發諭帖,示以我皇上威德,並陳之利害,方畏威投順,繳送偽印。臣意賀珍、郭登先亦調鳳翔,再為分撥;羅岱調薑瓖處,二者互為牽製。止留黨孟安統兵一萬仍住漢中,以為進剿張逆並防漢中城池。但四將俱係逆闖親信之人,恐狼子野心反複不定,俱在陝西深為不便。伏乞我皇上將賀珍、郭登先以有功名色升調宣大或北直一帶地方安置,實為解散之計也。黨類既散,縱有叵測,亦無能為矣。”
孟喬芳的題本還建議清廷派明朝舊將康鎮邦等人領兵赴漢中,以同鎮漢中及入川之名伺機改編賀珍部,接管地方。
抄本下麵還有清廷兵部侍郎朱馬喇的批語,說賀珍等人是狼子野心,陽順陰逆。欲以漢軍甲喇尤可望代賀珍為漢中總兵,若賀珍等人不從,則等英親王大軍回師之後選一部真滿進駐西安,於西安設滿城,相機進取,以圖萬全。
“滿洲人這條路你賀珍是走不通的,且你賀珍也不可能真當漢奸,做那韃子的走狗。”
陸四吸了口氣,擺擺手又道:“你賀珍真要甘心當韃子的走狗,你就不會堅持我漢家衣冠,早剃發蓄辮了。”
賀珍沒抽過陸四遞的這種以紙卷起的煙,學著點上覺得還不如自家大煙袋。
“滿洲人疑我不假,因我不肯剃發,”
抽了一口紙煙後,賀珍摸了摸腦袋,嘿嘿一笑:“真弄個韃子頭,光禿禿的像個甚咧?”
說完,將陸四遞給的題本合上擺在腿上,微一沉吟,也是直言不諱道:“你大老遠從西安過來無非是要我賀珍重新投你大順,不過我手下的人卻是要我號闖王呢。”
言外之意你陸文宗這個新闖王於陝西外強中乾,不及他賀珍實力,憑什麼要他賀珍臣服。
“你賀珍是前明舊將出身,你號闖王,何人認你?何人從你?”
陸四一彈煙灰,看了眼賀珍身後二三裡外列陣的軍馬,笑了笑,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陸某基業在山東、淮揚,於這陝西確是沒有多少兵馬,但陸某有太後支持,乃先帝女婿,有大順大義,可號令大順諸軍,你賀珍稱了闖王,能號令哪個?”
賀珍未語,事實上他也清楚自家就算稱了闖王,也隻能號令其部,同他一起降清的順將郭登先、黨孟安等人未必就肯尊他這闖王,所以真號闖王這事,也就是圖個嘴上快活,當不得真。
“眼下這局麵,其實你賀珍最難受,你要不歸我大順,張獻忠肯定揮師打你,那位八大王巴不得取了你漢中之地。你賀珍再強,恐怕也敵不過那二十萬大西軍吧。”
陸四是三天前才從願意投順的馬科那裡知道張獻忠於成都誓師北上抗清,其義子孫可望已先領兵7萬入保寧。
張獻忠北上抗清於陸四有兩個好處,一個壞處。
第一個好處是可以加強抗清力量,僅張獻忠大西軍本身就能獨抗清軍。前世曆史大西軍之所以在抗清初期沒有作為,完全是因為張獻忠的死太過意外,導致大西軍一下失去了強有力的領導核心。
此後孫可望等人將大西軍帶往雲南,重新整頓,確立以孫可望為首的新大西軍領導核心後,才重新發揮了抗清的中流砥柱作用,於湖南、廣西的兩大戰役嚇的那順治都要割讓南中國了,北京城裡的滿洲權貴也再次討論起回老家的事來。
從抗清鬥爭表現來看,大西無疑勝過被南明坑垮的大順忠貞營百倍。
甚至可以說,南明的抗清史後半部分就是圍繞在孫可望、李定國為首的大西軍集團的。
要不是永曆小朝廷作死,離間孫可望同李定國,導致孫、李內訌,使大西軍實力大損。其後不斷棄國坑死李定國這幫為他朱明死力抗清的將士,曆史斷然已經改寫。
第二個好處是大西軍入陝,已經變節降清仍未重新歸順的“清軍”賀珍部肯定是大西軍最先打擊的目標,這就促使賀珍必須倒向大順,根本沒有辦法再待價而沽,或做什麼其它不現實的打算。
如今的陝西,可是一個真滿漢軍都沒有的。
換言之,賀珍現在根本沒有彆的選擇,要麼以漢奸的身份被大西軍同大順軍聯合絞殺,要麼就成為新任大順監國闖王麾下的大將,在新闖王的領導下同那韃子奮力廝殺,一洗變節之恥。
壞處自是兵強馬壯的大西軍入陝之後,會不會同順軍產生摩擦,雙方勢同水火,從而導致兩支抗清主體力量再次於內訌中消亡。
如何定位大順與大西之間的關係,如何解決雙方的分歧,將大西軍這支強勁力量引入抗清主戰場,遠在西安的顧君恩給監國獻策,就是再召開一次滎陽大會。
滎陽大會乃是前明崇禎八年,為了粉碎明軍圍剿,闖王高迎祥會同張獻忠、李自成、左金王、爭世王等13家義軍72營20餘萬人於滎陽舉行的共商大會。
在這次大會上,當時資曆並不高的李自成提出聯合作戰,分兵迎敵的戰略方針,將農民起義分為東、南、西、北四路,把義軍主力放在明軍兵力薄弱的東麵。通過不斷的迂回機動拖垮明軍,從而實現了消滅明軍有生力量的戰略意圖。
當時張獻忠就是同高迎祥合兵東進,攻克中都鳳陽,刨了明王朝的祖陵,並從鳳陽獲得千萬巨資,使得義軍實力再上一個台階。
大順、大西原本同流,都是義軍,李自成、張獻忠當年能合作反抗明軍,現在自然也能合作共抗清軍。
大順、大西聯手抗清的基礎是有的,不論是高層的一衣帶水,同根同源,還是底層官兵的義軍天然親近性,都是雙方合作的有利條件。
難得的是,兩方首領陸文宗同張獻忠在對待異族入侵這一點上,二位領袖的態度是一致且堅定的。
因此在共同的敵人麵前,雙方隻要能夠擱置爭議,是完全可以重新合為一股強大,且遠超清軍的力量。
顧君恩的建議陸四很認同,隻要賀珍願意歸順,他便決意在漢中再舉一次滎陽大會,哪怕對張獻忠采取退讓政策,也絕不同張獻忠的大西軍為敵。
“你賀珍是怕我陸文宗將來不守信,可我陸文宗與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你要是覺得不行,要陸某對天發誓,什麼盟約血書的,儘可從你,但在陸某看來那些都不過是樣子貨,人與人之間若是信任,何須那假模假樣的東西。現下這個局麵,於你賀珍而言,你是不歸陸某也得歸陸某。”
說到這,陸四將煙頭在地上掐滅,正色鄭重對賀珍道:“話說得再多,也不及一句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來得實在...你賀珍願歸,我以大順監國闖王的名義暫封你為漢中侯,你是願意同我去北京端滿洲人的老窩,還是願意去河南堵那阿濟格,都由你...總之,我就一句話,咱們間的事再亂再雜都先扔一邊去,因為這是家裡事。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的道理,你賀珍理當明白。”
言罷,又摸出一根煙要丟給賀珍,賀珍搖頭不接,將自個的煙袋取出,裝了煙葉用火折子點上抽了一大口,然後方說道:“闖王說話實在,咱老賀說話也不能虛。就算咱老賀認了你這闖王,馬科那邊未必就認。”
賀珍不知馬科早已同西安方麵接觸。
“馬科那邊我派人去了,他前番雖是前明舊將,但已降我大順,如今我大順光複西安,他率部來歸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再者,你賀珍都重歸我大順了,他馬科難道還要跑去降滿洲人不成?”
馬科那邊比賀珍更難受,因為賀珍沒重新歸順就是清軍,而他馬科是順軍,前番又和大西軍打了一場,所以既不能降張獻忠,又不能冒然進入漢中,隻能向西安的新監國表示臣服,並極力推進漢中歸順之事。
“說了這麼多,你老賀昨想的,給表個態,咱們可不能耽擱太久,不然張獻忠過來,你老賀也好,我這新闖王也好,怕都要難以安身嘍。”
陸四對賀珍的稱呼變成了“老賀”。
賀珍聽後猶豫了下,起身拜倒:“末將願奉監國之命!”
陸四伸手扶賀珍起來,卻道:“你不去問問下麵人?”
“男子漢大丈夫,哪來這麼婆媽,正如你闖王所說,咱大夥都是漢人,將來什麼個情況將來再說,眼下還是合起心把韃子趕出中國,要不然難道真當漢奸死後進不了祖墳不成?”
賀珍來見大順監國之前,其實已經決定重新歸順,此來不過是為了得到一個確切的說法。
張獻忠不出川北上“搗蛋”,他賀珍還能拿捏這新闖王,爾今,身不由己嘍。
“痛快!”
陸四用力擁抱比他大了二十歲的賀珍,“我就說老賀是條漢子!”
這個舉動讓賀珍怔了一下,待陸闖王鬆開他之手,這位漢子轉身麵朝己方軍馬揮了揮手,立時數十騎奔出。
順軍那邊見狀,擔心出事,李來亨、樊霸等將領也立即帶幾十親兵縱馬奔出。
陸四未動,淡然看那奔來賀部軍馬。
賀珍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暗暗點頭,待部將奔馬過來,右手一揚,喝道:“下馬,拜見闖王!”
“參見闖王!”
數十名賀部將領於馬上立時翻身,單膝跪地。其中就有勸賀珍自立闖王的嚴自明、石國玉璽。
“都起來!”
陸四上前扶起第一個跪地的賀部將領,環顧其餘諸將,“哈哈”一笑揚聲道:“以後你們就是我陸文宗的好兄弟,大夥隨我一同去殺滿洲韃子,叫那滿洲人知道咱們漢人的吊有多硬,不是說軟就軟的!”
賀部諸將聽了監國闖王這話,也是轟然大笑,繼而齊呼:“殺咧!殺咧!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