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四嚴格律己,雖有意提攜陸家宗親,但在將族叔陸有德同族兄陸文才交給淮安府尹鄭標時,卻是要求對方先教導一年,再觀習一年,爾後再實任一年,也就是要求兩個陸家年輕人在鄭標手裡踏實三年之後,著其能力和考績予以晉升正式踏入仕途,而非一開始就給陸家宗親以高職。
這就導致陸有德如今隻是在山陽縣下屬的阜寧鄉財政乾事,而陸文才則在清河縣做交通乾事,按職司兩個人都是從八品,屬不入流的存在,官肯定算不上,頂多算吏。
因此揚州東關碼頭稅官給二位陸親排出如此場麵,直如幾品大員般對待,著實讓陸有德叔侄“飄了”。
二人此刻也結結實實的感受到“陸親”二字,原來如此吃得開。
“陸親開道,閒人勿進!”
“咣咣”銅鑼聲中,有德叔侄在一眾官兵衙差護衛下穿過東關鬨市區,沿途揚州百姓指指點點,無不麵露羨慕之色,這讓車中有德叔侄越發舒坦。
行進半道,又有揚州府尹鄭元勳、淮揚通會司左參政譚文道、江都縣令魯吉英等揚州地方實權官員前來相迎,最後至觀元街時更有淮揚通會劉暴在此設案等侯。
這也是應有之意,陸都督北伐成功,大順重見天日,不日都督必於北京登基為帝,如此,身為大順地方督撫的劉暴又豈能不重視都督親爹進京一事,方方麵麵的事也早已命人去安排。
淮安府為淮揚省下轄府,劉通會便如從前的漕運總督、淮揚巡撫,乃是這淮揚地界最大的官,卻能屈尊親自在此迎侯二位陸親,有德叔侄那不是飄了,直如飲了王母娘娘賜下的瓊玉醬酒,美得不能再美。
好在有德叔侄在淮安鄭府尹手下也實事了兩年多,尚有些定力,因此倒未鬨出笑話來,言談舉止也是得體,讓劉通會微微點頭,心道這兩位陸親可比揚州城內其他陸親要懂事的多。
“二位陸親遠來辛苦,本官已命人往陸親府通傳老太爺及大老太爺,想來老太爺們已經得了訊,都在等著了。”
劉暴微笑。
淮揚人習俗對年老者都尊稱為“老太爺”,劉暴雖是湖廣人,但入鄉隨俗,自是也要尊稱闖王他爹及大伯他們為老太爺。
“大人請!”
陸有德不敢端陸親的架子,畢竟他隻是小小的鄉乾事,對自家有幾分幾兩還是拎得清的。
“二位陸親請!”
劉暴謙讓片刻也就罷了,命隨從牽來座騎翻身上馬。他是前明舉人出身,但曾在湖廣為防禦使,算是文武雙全。
眾人當下浩蕩前往陸親府,到了親府前的巷子已是水泄不通,卻是揚州城內眾多得知消息的士紳商家都來恭賀老太爺進京。
當真是車水馬龍,大包小包,鑼鼓齊鳴,彩旗紛飛...
陸親府現在的當家人第四鎮帥陸文亮在儀真巡防,此時陸親府管事的乃是陸都督二伯的兒子陸文柱,以前在鹽城新興場酒樓學徒,後來陸家發跡隨他爹一起來的揚州。
大伯陸有才給侄子陸四寫了信後,陸文柱便得了一個長江巡閱使的官銜,但此官有名無實,平日陸文柱多是跟著大哥陸文亮在軍中磨練。不過也不知怎的陸文柱對軍中的事情並不感興趣,因此哪怕大哥陸文亮經常鞭促於他,他也不大願意去軍中。
許是知道這個最小弟弟的心性,陸文亮便也沒有強求他於軍中,讓他回來負責陸家上下事務,沒想陸文柱對這些卻是熟絡的很,把個陸家上下打理得條條順順,迎來接往,樂在其中。
陸文柱還有個兄長陸文華,此人為了保護陸家祖墳險些喪命,傷愈後瘸了一條腿不能在軍中做事,因此陸四讓這個並無血緣關係的兄長在揚州做淮鹽生意,以商為業。
靠著上下方便,又是陸都督兄長緣故,陸文華的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娶了媳婦不說還納了三個小妾,如今已是有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是陸家下一代中子嗣最多的。
但是去年三月的時候,遠在北方的陸四突然寫信給大伯陸有才,意思是陸文華雖是隨二伯母一起入的陸家,但畢竟文華有生父,不能因為陸家的緣故讓文華生父那邊斷了香火,因此文華的下一代可以恢複本姓,不入陸家宗譜。幾個孩子的將來卻都由陸家負責,這點是一視同仕的。
陸有才覺得侄子說的有道理,便做主給陸文華當時生下的孩子改回本姓陳。
此事陸四他二伯母王氏還大鬨過一場,跟陸四他二伯陸有富“打”了半個多月。陸有富無奈找到大哥有才,希望文華生的孩子就姓陸,也都入陸家的家譜。
陸有才尋思既然弟媳不想讓孫子改回本姓,他們陸家也沒必要強求,所以托人寫信給侄子,沒想侄子回信卻是堅持先前想法。
就這麼著,陸文華的幾個孩子都改回了本姓陳。
陸文華同妻妾也住在陸親府,但他不在府上而在鹽城老家。七八月份鹽城那邊海水倒灌壞了很多鹽場,其中就有陸文華的鹽場,所以他一個多月前就去了鹽城忙著重建鹽場的事。
莫小看屬於他名下的這塊鹽場,一年可是能給他陸文華帶來十來萬兩銀子淨利的,這停一天損失可大的很。
陸文柱曾在酒樓學徒兼夥計,為人處事甚是玲瓏,接到通知說通會、府尹大人馬上要過來,便早早叫下人收拾宅子在門房侯著。
他在家的時候跟陸文才關係很好,所以一見陸文才就熱情打了招呼,陸文才回應之後便問小柱子有文叔在哪裡。
“府裡讓我和你有德叔送有文叔進京,”
陸文才將陸文柱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文宗兄弟怕是要登基稱帝,所以北京那邊著爭要請有文叔進京,弄不好有文叔這一去就成了太上皇。
“真的?!”
陸文柱是既高興又激動,趕緊讓人去通知三叔和大伯他們,這邊請劉通會、鄭府尹到客廳用茶。
陸有德四下看了眼,發現府裡竟有許多人,但看著既不像是官,也不像是什麼有錢人,不禁有些奇怪。
“這些都是陸親。”
鄭元勳挼須微笑。
原來陸都督他大伯陸有才為人忠厚,對鄉鄰族人特彆照顧,所以陸家在鹽城縣的族人、鄉人隻要來揚州的一律都在陸親府居住,從吃穿住用到辦事,無一不是陸親府包辦。
而淮揚通會劉暴、揚州府尹鄭元勳對陸家提出的要求,也基本給予滿足,時日久了這陸親府就成了鹽城縣陸家人及陸家鄰居到揚州的必住之地,平日最少都有幾十號打鹽城過來的窮親戚在此。
經陸親府推薦往淮揚各處任事的姓陸不姓陸的,如今怕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去通知有文叔的是陸義明,論起來是他那打進北京城的文宗叔的叔伯侄兒,同文宗叔身邊的義良是嫡叔伯兄弟。
關係,也是較近的。
義明是三個月前從鹽城老家經族長陸有學推薦來陸親府當管事的,手腳麻利人也有眼力界,陸有才他們幾個當爺爺的都誇這個侄孫不錯。
從前的沈家大宅占地不小,光房屋就有103間,園子裡還有假山花園,外人不知道住處冒然進來尋人,一時半會肯定找不著。
陸義明在這宅子裡已經三個月,按理肯定能找到他有文太爺爺,可找來找去卻是不見太爺爺身影,不禁奇了怪了,路上撞見有太爺爺身邊的伺候丫鬟小玉,趕緊問道:“三老太爺哪去了?”
小玉朝北邊一指:“三老太爺在後院挑肥呢。”
“呀,三老太爺怎麼能挑肥呢!真是胡鬨!”
陸義明急了,趕緊跑到北邊的花園,到地一看他三老太爺正挑著兩隻糞桶往花園西角落去。
那裡原先是一片牡丹,很是好看,如今卻不見牡丹,隻剩一片剛剛被翻整過的土。
多半是三老太爺閒著無事,想把這花園變成菜地。
“三老太爺,彆澆肥了,快跟我走,劉通會和鄭府尹他們來了!”陸義明快步上前,便要替三老太爺卸下肩上的擔子。
“劉通會他們來了?有事?”
陸有文怕桶裡的大糞撒到侄孫身上,趕緊把桶放下,抽出扁擔。
“有事,我四爺爺請您進京呢!”
三老太爺前年在海子裡被那幫天殺的鹽商打出了毛病,耳朵有點不好使,所以陸義明說話聲得大,要不然三老太爺聽不太清楚。
“啥?”
陸有文聽的一愣,“去南京?”
陸義明急道:“不是南京,是北京!”
“北京?”
陸有文一臉糊塗,“好端端的去北京做什麼,我不去。”說完將扁擔放在地上,撿起地上的糞舀子準備舀糞給剛翻的地施遍肥,要不然沒法長東西。
陸義良急了,一把搶過三老太爺手中的糞舀子扔在一邊,道:“我的好老太爺,你彆弄這了,趕緊跟我走吧。”
陸有文也急了:“你彆鬨撒,這地得施肥,不施肥長不了東西噢。”
“哎呀我的親媽媽,好老太爺,您都是要做太上皇的人了,還澆什麼糞,長什麼東西噢!”
陸義明是又急又好笑。
“啥玩意?”
陸有文怔在那裡,“太上皇?”
“嗯哪,太上皇!”
陸義明喜得眉開眼笑,“我文宗叔要當皇帝了,三老太爺您要當太上皇了!”
“太上皇?”
陸有文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忽的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噫!好,我兒有出息,有出息!我家祖墳真的冒青煙,冒青煙...好,好,好的很啊...”
說完,竟往後一跤跌倒,牙關緊咬,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