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裡,空氣清新,入夜可聞蟲鳴。
四周安靜一片。突地,木門砰的一聲響,大開兩扇。
趙胤徐徐走出來,一雙眸子掃過刀戎,俊朗的臉,貴氣逼人。他身上穿著異族的服飾,眉目卻硬挺剛毅,一個字都沒有說,目光裡卻似乎散發著鮮血和戰場的氣息。
他是這個世界的王。
明明被刀戎大軍圍堵,卻從容又平靜。
刀戎與他對視,駭然一懼,隨即又大著嗓門質問。
“錦城王私闖禁地,這是要做什麼?”
趙胤勾起嘴角,“土司大人,這正是本王想問的。普天之王,莫非王土。原來我大晏的地盤上,竟有我堂堂親王去不得的地方?”
刀戎一怔。
趙胤冷眼逼視。
“禁是何禁?地是何地?你這葫蘆寨裡,到底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尋常人早被趙胤這冷漠的姿態嚇住了,可這刀戎也是狠角色,隻稍稍一愣便反應過來,隨即暴怒出聲。
“葫蘆寨是老夫的家宅,彆說是錦城王,就算是當今陛下到了,想來也沒有私闖臣子家宅的道理……”
“放肆!”趙胤沉喝一聲。
謝放等侍衛隨即拔出腰刀,冷眼相向。
與此同時,刀戎身側的侍衛也紛紛亮出武器,做出拚殺的舉動。
雙方擺開了陣勢,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趙胤冷聲一笑。
“看來土司早有反叛之心,連當今陛下都不放在眼裡。”
說話間,他袖口微抬,鳴鏑已然在手,豈料,刀戎卻突然怒罵一聲,好像是氣得狠了。
“敢問王爺,老夫到底所犯何罪,要受到王爺這般羞辱?王爺潛入私寨,又是所為何事?”
趙胤的手平靜地放下,盯著刀戎突然涼笑。
“若是本王記得不錯,土司已近花甲之年了吧?”
刀戎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問,微怔,“是又如何?”
趙胤道:“聖人雲:六十而耳順,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為何土司大人虛活了一個甲子,尚未能領受萬一?坐鎮通寧鎮,土司乃人上人。朝廷看重,百姓敬畏,掣肘一隅,如一方諸侯。如此也不知足,是要做什麼?”
他聲音平靜,卻帶了訓斥,偏生又極為有理。
刀戎老臉上掛不住,臉色難看了幾分。
“王爺怎知老夫不感念皇恩,不兢兢業業?無憑無證,王爺到底是要為老夫定什麼罪?”
趙胤側目,使了個眼色。
謝放從懷裡掏出錢袋,將幾枚銅錢撒落到刀戎的麵前。
“土司且看,這些銅錢有何不同?”
刀戎臉色微變,抬頭驚詫地看著趙胤。
趙胤皂靴抬起來,往前一步,望向山穀中起伏的火光。
“如今,土司可以給我講講葫蘆寨石廟和禁地的故事了吧?”
刀戎低頭看著銅錢,默然不言。
趙胤盯著他,一雙眸子格外冷肅,“本王來錦城就藩,陛下曾言,刀氏一族自洪泰爺時,就與朝廷親善。當年清算南逃廢帝、剿滅荼人四十八寨,刀氏一門皆功不可沒,刀家老太公更是居功至偉,名垂千古……”
稍頓,趙胤沉了聲音,“刀戎。這是陛下的榮辱,也是本王給你的機會。你自行交代,或可念及你祖上功德,保你一家性命無虞。”
“王爺差矣!”
刀戎突然大吼一聲,厲聲截住趙胤的話。
一隻腳踩過積水的泥地,他站在銅錢跟前,慢慢彎下腰,將銅幣撿了起來。再抬頭,他一雙眼格外的陰涼,隱約還有幾分笑意。
“沒錯。這些銅錢確實與大晏通行的永祿通寶有差彆,可他不是私鑄,更不是假幣。”
眾人目光齊刷刷集在刀戎的身上。
時雍笑了起來,“土司到了這時還想狡辯?既非大晏通行的永祿通寶,不是私鑄,他又從何而來?既不是朝廷發行,又憑何說它不是假幣?當真是可笑之極!”
哼!
刀戎一聲冷笑。
他不看時雍,而是雙手抱拳朝天一拜,冷聲對趙胤說道:“老夫若說這一切皆為聖意,老夫所為,也有旨可循,想必王爺也不會相信。來人——”
刀戎說著側過頭。
“取永祿爺聖旨前來!”
永祿爺聖旨?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心驚不已。
刀戎有備而來,隨從當即將一個檀木匣子捧上來,刀戎恭敬地開匣取出裡頭的一道聖旨,雙手捧上。
“請錦城王過目。”
趙胤眉梢微動,示意謝放上前。
謝放雙手捧過明黃的聖旨,慢慢展開,目光露出驚訝的神色,然後目光複雜地遞到趙胤的麵前。
“爺……”
刀戎道:“當年廢帝曾逃至西南,在通寧遠據守,與朝廷軍酣戰數月。廣武侯陳景便是死在通寧遠一戰中……後來,廢帝兵敗潛逃回京,行刺先帝被俘,不知何故又逃出了京城,率殘部數十人再入西南,就藏在這個葫蘆寨中。我父親察覺異常,當即密報傳京,是永祿爺念及與廢帝的叔侄之情,不忍誅殺,這才密令祖父:圍而不殺,端看其行。”
刀戎一副含冤莫白的樣子,就差老淚縱橫了。
“石廟,便是廢帝晚年潛心修佛之處,王爺背後的小屋是廢帝的侍女洪阿記的住處。”
說著,他的眼睛望向雨後的小屋,突然歎息一聲。
“屋後那些無名墳塚,是當年同廢帝南逃而來的下屬的墓地……”
時雍微驚,“都死了?”
刀戎看著她,點點頭。
“廢帝歿,侍者全都殉死了。”
“殉死?”時雍有些費解。
刀戎卻說得煞有介事,“廢帝在葫蘆寨數十年,不曾走出山穀一步。晚年更是在石廟裡潛心修佛,不理俗事。他麾下侍從也是忠心,一直謹慎行事,出沒小心,於是,我父便睜隻眼閉隻眼。原以為廢帝如此,也能得一個善終了。哪知會是這等慘局收場……”
趙胤麵無表情,“廢帝何年歿的,因何而歿?”
刀戎想了想,說道:“光啟二十年臘月。那年,永祿帝駕崩,懿初皇後歿於靈前,大晏朝上下舉哀……”
時雍和趙胤沒有說話。
腦子裡卻是浮現出光啟二十年臘月底的事情。
帝後薨逝,大雪紛紛,全民縞素,靈柩在禁軍儀仗護送下經過皇城長街,數十萬民眾慟動哀惋,哭拜、磕頭,一路送葬出城。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內外命婦以及他國駐京使臣,紛紛設壇祭拜,哀哭不止,整個京城上空烏雲密布。
當時的時雍和趙胤,都是人群中的一員。
“通寧遠雖在邊陲,仍是謹遵誥令設壇祭祀,民眾亦縞素舉哀……約摸就是那時,廢帝身子突然便不行了,歿於葫蘆寨石廟中。老夫是二十一年正月才得聞的消息。隻因我父生前不許人靠近葫蘆寨,因此葫蘆寨的消息多有滯後,還是我派去盯哨的士兵發現葫蘆寨許久沒有動靜,稟報上來,老夫這才察覺情況有變。然而,待我趕到時,隻來得及收屍了……”
時雍突然冷笑,“所以,土司大人便撿了這個大便宜。欺上瞞下,霸占了建章帝留下的財物,是也不是?”
當初建章帝南逃,肯定帶有大量皇家財物,他在通寧遠死守數月,後來那些東西去向成謎,這事,時雍倒是聽趙煥說起過。如今一想,想是這刀戎貪心,得聞先帝駕崩,建章帝的人又都死了個乾淨,他腦瓜子便靈光了。反正無人知曉此事,索性便貪墨了去。
刀戎一聽這話,老臉便有些漲紅起來。
“王妃這話好沒道理!數十年來,我刀家駐守通寧遠,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可謂忠心耿耿……那些錢幣武器被廢帝藏於後山,無人使用,豈不浪費?老夫借以勞軍安民,分明對社稷有功,又何罪之有?”
當真是什麼理都讓他占全了。
時雍看刀戎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突然有些好笑。
趙胤卻突然沉聲,“廢帝殘部皆殉死?”
刀戎望向他,“屋後墳塚,王爺不都看見了麼?如若不信,老夫讓人把屍骨挖出來你們看一看好了。”
趙胤瞥他一眼,“本王是問,廢帝可有後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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