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須發皆白的崔衍,微微皺眉。
他看了林簡一眼,然後搖了搖頭:“元達,你也是多年為官的老臣,應當知道此時老夫心中所想。”
他聲音低沉:“若是聖人開口讓我致仕,老朽看也不會再看長安一眼,即日就會動身回清河養老,國朝二百年,清河崔氏出了不知道多少宰相,老夫也不是戀棧權位之人,但是……”
說到這裡,老頭聲音嚴肅了起來。
“但是朝廷不能用汙名屈我!”
這位曾經的尚書仆射背負雙手,悶哼了一聲:“崔衍為相十多年,要說沒有收受旁人半件東西,那是假話,但是這些年來給老夫送東西的,或者是我門下的門生,或者是曾經的故交,所送之物,大多也都是筆墨之類。”
“老夫收了東西,也都有禮物回贈。”
崔相聲音有些憤怒:“並不曾因為這些東西,替誰辦過什麼事情,如今聖人聽信讒言,以汙名謗我,這個時候老夫若是上書請罪離開長安,且不說我自己幾十年名聲儘毀,便是我清河崔氏的家聲,也要大打折扣。”
說到這裡,老頭扭頭看向林簡,抬手抱拳:“元達一片保全之心,老夫自然是明白的,但是老夫活到了這個年紀,所求無非是清白二字,此時老夫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長安。”
說到這裡,老相爺拉著新相爺一起,坐在了書房的椅子上,笑著說道:“自元達入政事堂以來,咱們兩個人還沒有私下裡一起吃過飯,今日難得元達你親自過來,老夫讓家裡人準備些酒菜,咱們兩個人坐下來喝一杯?”
看著臉上仍舊帶著笑意的崔衍,林簡微微有些詫異,他猶豫了一番,開口問道:“老相爺不曾見到今日販售的長安風麼?”
崔衍愣了愣,然後搖頭道:“不曾見到,自罷職以來,老夫便不怎麼出門,除卻三法司的人之外,也沒有見過旁人。”
聽到這裡,林簡低頭歎了口氣。
長安風是長安城裡最有影響力的刊物,即便崔衍本人不曾看到,崔家的人也是一定會看到的,而直到此時,這位崔相依舊沒有看到長安風,隻能說明崔家人刻意瞞著他,或者說不忍心讓他看到。
想到這裡,林簡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是從自己的袖子裡,取出了長安風的小冊子,雙手捧在手上。
他聲音低沉。
“老相公,聖人肯定不會拿您如何,三法司多半也查不到您的問題,但是底下的這些小人,為了逢迎聖意,便會在暗處興風作浪,如今長安風上已經刊載了抹黑老相公的文章,相公再這樣與聖人僵持下去,等到坊間的輿論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相公再想要離開長安,便有些來不及了。”
林簡聲音低沉。
“人言可畏啊。”
崔衍沒有說話,而是從林簡手裡接過這個小冊子,簡單翻了一遍之後,這位在朝堂上主政十幾年的首相,便被氣的臉色通紅。
他兩隻手都顫抖不已,已經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清河的田地,是我家自己國朝初年就定下來的祖產,與老夫何乾!”
老頭直氣的氣血上湧,咬牙切齒:“我崔氏祖訓,便是不可糟踐天賜的糧米,哪裡來的奢靡了?這些人信口胡編的文章,便敢公之於眾!”
老頭本就上了年紀,再加上這件事牽涉到他的個人聲譽以及家族聲譽,氣血攻心之下,一屁股坐在的椅子上,隻覺得頭暈目眩。
林簡趕忙一把攙扶住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
“老相公息怒,我已經修複左衛大將軍李煦,前去編撰司處理此事了,如果順利的話,明日長安風便不再印發,後續編撰司也會撰稿向老相公道歉……”
“這會兒,這冊子不會傳出長安城,老相公聲明無礙。”
崔衍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後才冷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林簡,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這是以時謗殺我,甚於刀兵啊。”
林簡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他看著崔衍,急聲道:“老相公,事情遠沒有你想的那樣嚴重,尚可以挽回,明日一早,我與崔相你一同進宮麵聖,要求聖人嚴懲編撰司!”
“不成。”
崔衍看向林簡,搖了搖頭:“元達你不能牽扯進來,朝堂將來還需要你來主持,範陽的康東平,北邊的突厥人,都需要一個敢於任事的宰相去處理。”
“這個時候,元達你要明哲保身。”
說完這句話,崔衍艱難的吐出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元達你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想讓我在這個時候暫時離開長安,避一避風頭,這樣不管是我還是聖人,都能夠說得過去。”
“但是這件事在我這裡說不過去。”
崔衍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平靜:“事已至此,我便更不能離開長安了。”
老頭子向林簡微微欠身,拱手道:“舊日為相的時候,每日家中門庭若市,如今落了難,便隻有林相一人登門。”
他聲音誠懇:“元達真君子也。”
林簡苦笑了一聲,搖頭道:“老相公千萬不要這麼說,晚輩此來也並非是為了私情,隻是想要替大周保全一位國家柱石。”
兩位宰相在書房裡,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話,最終崔衍帶著一眾崔家人,親自把林簡送到了門口,互相拱手作彆。
送走了林簡之後,崔衍並沒有回自己的書房,而是去後院祠堂之中,與長子崔寅一起祭拜了父母以及崔家的列位祖先。
等把一眾牌位統統拜完之後,老相公這才回到了自己的書房裡。
崔家的長子崔寅也一路跟隨,他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對著老爹開口道:“父親,天色晚了,兒子讓人服侍你歇息罷?”
崔衍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聲音有些沙啞。
“你跪下來。”
大戶人家家教都很嚴,孝道大於天,崔寅很乾脆的跪在了地上,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
“念在你一片孝心,為父便不與你計較你向我隱瞞長安風的事情了。”
崔衍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聲音平靜:“你聽著,為父與你說的事情,關係到我清河崔氏的千年家聲,你要聽真了。”
千年世家,都極其看重名聲。
如果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倒也罷了,偏偏崔衍本人還是清河崔氏的族長。
僅僅貪墨倒還沒有什麼,但是長安風上那些為了吸引眼球的文章,實在是太難聽了。
什麼清河崔氏用人乳喂養乳豬,養大了之後宰殺吃肉。
什麼崔衍本人,每天晚上要用八個處子陪睡。
種種汙言穢語,不堪入目。
偏偏這個長安風的背後回編撰司,編撰司的背後是司宮台。
也就是說,這是皇帝的人在汙蔑他崔衍。
崔寅隱約感覺到了不對,他跪在地上,聲音顫抖:“父親,事未至此,您……不可胡思亂想啊!”
“已經到了。”
崔衍麵無表情,開口道:“為了清河崔氏的名聲,也為了為父自己幾十年的聲譽。”
……
……
“明日,你便帶著家裡人返回清河,族長之位,交給族中老人推選……”
……
第二天一早,廢相崔衍高捧朝笏,身著舊時官服,大踏步走進皇城,走向太極宮。
皇城衛士,皆不敢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