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可見眾生(1 / 1)

朝為田舍郎 賊眉鼠眼 1255 字 1個月前

人往往到了生死關頭才會特彆豁達,赫然驚覺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身外物,當舍則舍。

丁家兄弟果斷舍棄了房子這個身外物,被五花大綁關進了柴房,顧青和宋根生兩人合力將他們一個個拖了進去,再細心地將他們綁在房柱上,仔細地檢查了繩結,確定他們無法解開無法逃跑後,顧青這才回到院子中間。

宋根生正在院子中間架起一堆乾柴,點上火,丁家廚房的兔肉取下來抹上豆油,撒上幾許粗鹽,最後將兔肉放在火上烤。

顧青皺眉,然後眉頭漸漸舒緩。

“以後烤肉做飯去廚房做,院子必須整潔乾淨,這次就算了,好好烤,我餓了。”說著顧青在宋根生身邊坐了下來。

宋根生抿著唇不吭聲。

顧青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像更怕我了?”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是。”

“覺得我的手段太毒辣,太冷血?還是對丁家兄弟心生憐憫?”

宋根生猶豫半晌,歎道:“我此時已有些黑白不清了,我發現自己已分不清何為善,何為惡,對善惡又該如何處治……聖賢教給我的道理,眼下似乎都不合時宜。”

剛剛整治了村霸,顧青此刻心情頗為愉悅,不介意跟某個單純的傻小子聊聊人生。

“好,你心平氣和的回憶一下,今晚的事,我做錯了嗎?如果我做錯了,錯在哪裡?”

宋根生語滯,從今晚顧青的房子著火到此刻,他的腦子一直很亂,今夜經曆的一切打破了他對世間善惡的清晰定義。

他現在才知道,在他眼裡的好人顧青,凶狠起來比惡人還殘暴,當他揮舞著門閂毫不留情地砸到丁家兄弟腦袋上的瞬間,他那猙獰的麵孔,漠視生命的眼神,無論如何都跟“好人”沒有絲毫關係。

而平日裡為非作歹的惡人丁家兄弟,在顧青麵前卻可憐得像兩隻落入狼窩的羊,他們哀哀求饒的樣子,痛哭流涕的樣子,跟那些老實善良被欺淩的村民沒有區彆。

所以,誰是善?誰是惡?

“我說過,我已分不清善惡了。也無從知道你今晚所為究竟是善是惡。”宋根生歎息,揉著發疼的太陽穴。

顧青也歎息:“以你的想法,最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反抗,如此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好人,我若是反抗,就與惡人一般無二,對嗎?”

“我非此意,隻是希望你懲戒惡人時,不要……那麼凶殘。”宋根生頓了頓,又道:“孟子雲,‘君子遠庖廚’,因庖廚殺生,君子不忍也,故遠之。心懷仁義,可不見殺生,就算是懲戒,也當給他們一個體麵的懲戒。”

顧青嗤笑:“君子吃肉的時候為何沒見他們不忍?吃得比誰都香,殺生反倒不忍了,這樣的君子不過是偽君子罷了。根生啊,孟子還說過,‘儘信書,不如無書’,多讀書是好的,但莫讀傻了。”

宋根生神情依舊迷茫,顧青與他說的這番話並未解決他心中的困惑,他也根本沒注意到顧青這個文盲為什麼知道孟子說的話。

顧青卻不想聊了,這個話題太大,而且聊過以後並無意義,不能讓自己的碗裡多一塊肉,也不能讓自己多賺一文錢,如果哪天生活的狀態已經滿足了溫飽,在吃飽了撐著的狀態下,可以考慮重啟這個話題來消食。

宋根生在思考,顧青在注視。

注視宋根生正在烤著的兔肉,良久,顧青輕聲道:“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君子遠庖廚’這句話有毒……”

宋根生愕然:“何出此言?”

“君子若遠了庖廚,連隻兔子都烤不好,你說君子跟廢物有何區彆?”顧青氣定神閒指了指宋根生手裡的兔肉,道:“肉,烤焦了。”

“啊!”宋根生跳了起來,將那隻死不瞑目的兔子拿離火堆,看著那隻烤得快成焦炭的兔子,宋根生一臉心疼和自責。

“廚房裡還有,你再取一隻來烤,若再烤焦我便把你烤了,讓你親身體驗何謂‘有靈魂的烤串’。”

宋根生委屈地起身,剛走了一步,顧青忽然拽住他,下巴朝門口示意了一下,道:“等等,你先去開門,門外應該有不少人要見我。”

宋根生一愣,快步朝大門走去。

顧青喃喃喟歎:“我已見過了自己,可見眾生了。”

大門打開,門外的空地上齊刷刷站著許多村民,有老有少,為首一名六十多歲年紀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前方,頜下長須已半白,眼睛渾濁仍有光,瘸了一隻腿,站在人群前卻仍像一支折不斷的長槍。

顧青一眼便看出這位應該是個百戰餘生的老兵。

宋根生朝為首這位老人長揖行禮:“根生見過馮阿翁。”

馮阿翁朝宋根生點頭笑了笑,目光很和善。看來宋根生作為村裡唯一讀過書的少年郎,還是頗受人重視的。

顧青也起身走向門口,朝馮阿翁行了一禮:“顧青見過馮阿翁。”

顧青露麵,人群頓時一陣躁動,有些膽小的人甚至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馮阿翁應是村中宿老一類的人物,顧青不認識他,但能看出這位老者性格剛強,隻是年歲老矣,不複當年之勇,身上多了幾分遲暮之氣,石橋村種種不平事,他的年紀已無能為力。

看不慣又沒辦法,很多人就是在如此矛盾的心情裡走向生命的終點。

馮阿翁神態很嚴肅,這裡原本是丁家兄弟的宅子,可裡麵走出來的是顧青和宋根生,一向霸道的丁家兄弟卻不見人影,馮阿翁似乎並不意外。

也許是剛才整治丁家兄弟時,倆貨的慘叫聲實在太高亢了吧。

“老朽倒是走了眼,沒想到顧家娃子竟有如此膽色,好。”馮阿翁朝顧青點頭。

顧青笑了笑:“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奮而反擊,小子給諸位鄉鄰添麻煩了。”

馮阿翁眼中閃過一道奇異之色,認真地盯著顧青上下打量。

馮阿翁是老兵,沙場上跟敵人見過真章,殘廢了一條腿僥幸活了下來。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恃力張狂的人,軍營裡的袍澤和戰場上的敵人都有,可他從未見過顧青這種淩強之後仍彬彬有禮宛若溫良君子的人。

打量顧青過後,馮阿翁的目光轉向丁家大門內的院子,道:“丁家兄弟被你處治了?”

顧青搖頭:“治了,但留著命,人綁在柴房。”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裡麵傳出一道憤怒的聲音:“打死他們!”

“這些年受過丁家太多欺辱了,今日必討個公道!”

“走!”

顧青皺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神情愈見冷冽。

情勢漸漸失控,馮阿翁忽然轉身麵向人群,拐杖狠狠杵在地上,發出重響。

一聲聲敲擊,仿佛敲在人們心上,人群慢慢安靜下來。

馮阿翁冷笑:“平日裡被丁家兄弟欺淩不見你們出來反抗,今日丁家兄弟被顧青整治了,人被綁了,你們倒忽然有了討公道的勇氣,真有出息。想打死丁家兄弟,可以。你們先推出個領罪的人,丁家兄弟死後,自己去官府投案。”

人群麵麵相覷,恢複了以往唯諾軟弱的樣子,沒人再吱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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