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仲通是進士出身,高中進士當了官後,官運更是不可思議的順遂,最重要的原因是,當今貴妃娘娘的堂兄楊釗在未發跡前,鮮於仲通對他有過恩惠,因為他的運作,曾經一文不名的楊釗當上了扶風縣的縣尉。
患難時的恩惠,到了楊釗發跡後,便成了大恩大德,必須投桃報李。
於是鮮於仲通在中了進士後,原本隻是朝中七品的監察禦史,因為楊釗在李隆基麵前的力薦,一蹴而就當上了劍南道節度使。
這簡直是坐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然而,也正因為升官太快,缺少必要的官場曆練,鮮於仲通終究少了許多官場經驗,骨子裡其實還是頗有幾分文人的清高和天真。
所以如今他以一種遊戲的心態將自己代入顧青的角色裡,卻怎麼也想不出如何處理眼前這樁麻煩,因此他也愈發好奇顧青接下來會怎麼做。
顧青什麼都沒做。
從青城縣回來後,顧青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每日在家研究菜譜,或者無所事事地在村裡四處閒逛,偶爾一臉權威地指揮村民蓋房子,後來因為指揮不當嚴重乾擾了工程進度後,被馮阿翁客客氣氣請走。
鮮於仲通一直在默默觀察顧青,也派出一些隨從去青城縣打聽關於被查封的瓷窯的新消息,甚至連蜀州城都派了人過去打探。
這倒不是鮮於仲通閒得無聊,如今石橋村的這個瓷窯已不僅僅是顧青個人的,它的命運更直接關係到鮮於仲通的前程,鮮於仲通不得不用心對待。
接連幾日,顧青仍無動靜,鮮於仲通終於坐不住了,他的時間其實很寶貴,最近全都浪費在顧青身上,偏偏顧青沒有任何動作,於是鮮於仲通有些不滿了,好好的少年郎,瓷窯被封了難道就不管了嗎?求求你拿點上進心出來行不行?
這天下午,鮮於仲通終於忍不住主動找到了顧青。
顧青和宋根生正蹲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樹下,二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顧青神情凝重,手裡還拿了把小鏟子,嘴裡念念有詞,不知在嘀咕什麼。
鮮於仲通一陣好奇,於是也跟著蹲了下來,定睛一看,頓時氣得差點趴在地上。
這倆貨居然在觀察螞蟻搬家,到底有多閒啊!
鮮於仲通深深覺得,顧青應該被冠以“鮮於”的姓,此刻的他就是一條徹頭徹尾的鹹魚。
“孺子不可教,爾等……”鮮於仲通氣得剛開口,卻被顧青噓了一聲打斷。
“莫鬨,快進洞了,肅靜!”顧青嚴肅地道。
鮮於仲通隻好安靜下來,心頭憋著一股氣不知如何發泄。
宋根生忍不住道:“它們搬了那麼多食物進去,是要進獻給螞蟻王後嗎?”
顧青心不在焉道:“差不多的意思吧,工蟻第一供應螞蟻王後,因為它肩負繁衍族群的重任,其次才輪到它們自己……”
宋根生恍然:“跟大唐一樣,每年各地官府皆向長安朝賀,這些工蟻便是各地官員?”
“孩子,你悟了。”
鮮於仲通在旁邊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顧青盯著地麵,忽然眼睛一亮,沉聲道:“好了,工蟻都進洞了,快!”
說完顧青舉起鏟子狠狠朝地上一插,使勁地往下摁,最後將鏟柄一壓,鏟起一大塊土,土裡密密麻麻布滿了洞,驚慌失措的螞蟻們倉惶奔逃,顧青一鏟子下去,整個螞蟻窩被抄家滅族了。
“看,這些洞有講究的,有的是工蟻的宿舍,有的是螞蟻們的育嬰室,還有食物儲藏室,王後的王宮等等,如此小的昆蟲,它們的世界裡也有一套法定的規則,所以世間萬物皆避不過‘規矩’二字,無規矩不成方圓……”
不管宋根生聽不聽得進去,顧青仍自顧給他灌輸毒雞湯。
鮮於仲通重重哼了一聲,道:“孺子不知奮發,不求上進,何其之庸也。”
剛剛抄家滅族的顧青心情很不錯,挾大勝之餘威朝鮮於仲通笑道:“節帥也有心情看螞蟻搬家?”
鮮於仲通不滿地道:“什麼時候了,你居然如此有閒心,你的瓷窯不打算開了嗎?”
顧青不解地道:“節帥,我都不急,您急什麼?”
鮮於仲通語滯,他急什麼?他急的事情不可告人啊。
顧青盯著他的眼睛,沉默許久,忽然道:“節帥,小子聽說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娘娘是蜀州人?”
鮮於仲通悚然一驚:“你怎知道?”
顧青沒回答,笑道:“若小子的瓷窯被定為貢瓷,貴妃娘娘會喜歡麼?畢竟是貴妃娘娘家鄉所產的瓷器呢。”
鮮於仲通臉色變了,不自在地道:“或許……會喜歡吧。”
顧青又笑道:“節帥若不棄,瓷窯被定為貢瓷的那一天,可否請節帥為瓷窯命名題字,並親自向長安上疏一封,這座瓷窯多虧了節帥的慧眼識金,才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發現了它,貴妃娘娘若喜歡,節帥功不可沒呢。”
鮮於仲通第一次用平等的眼神看著顧青。
這小子是個妖孽!
三句話,把鮮於仲通所有的心思都說透了,還非常識相地送了一個大人情,而且這個人情也不白送,隻要他上疏長安,從此鮮於仲通的利益與顧青的利益便算是捆綁在一起了,貢瓷所發揮出來的紐帶作用,被顧青運用得淋漓儘致。
顧青作中秋詞,顧青做沙盤,顧青的燒瓷秘方,對鮮於仲通來說不過是一個聰明的農家小子乾出來的事,欣賞歸欣賞,但僅止於欣賞,然而顧青剛剛的這幾句話,鮮於仲通對顧青便不僅僅是欣賞了,而是震驚。
一個生長在偏遠山村的農家小子,哪裡冒出來的這麼多本事,更嚇人的是,對人情世故那一套可謂嫻熟老練,像一個曆儘人生的老江湖。
妖孽!妖孽!
鮮於仲通震驚激蕩,抬手捋須掩飾自己的心情,努力保持平靜的語氣道:“本官,老夫便應爾所請,允了。”
顧青朝他行禮:“多謝節帥。”
“賢侄免禮。”鮮於仲通順勢換了稱呼,又道:“賢侄以後莫再稱什麼‘節帥’,那是外人叫的,你我之間情分非常,當以伯侄相稱。”
顧青非常識時務地再次行禮:“愚侄拜見鮮於伯伯。”
“哈哈,好,免禮,晚間你我可謀一醉。”
“愚侄下廚做幾個好菜,為鮮於伯伯壽。”
二人相視而笑,笑容裡透出幾分塑料味。
話不用說透,利益已成了彼此的共識,於是有些話不必再遮掩了。
“賢侄,瓷窯被封一事,可需老夫出手?”
顧青搖頭笑道:“節帥安心等等,或許今日便有結果。”
正說著,山道儘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被派出去的隨從飛快從山道那頭跑來,見到村口的鮮於仲通,隨從加快了腳步跑到他麵前,先行了一禮,然後從懷裡掏出一份蓋了大印的公文,恭敬地雙手遞給鮮於仲通。
鮮於仲通接過一看,眼神一凝,接著再次震驚地望向顧青。
“蜀州刺史裴迪,向節度使府呈報吏表,青城縣令黃文錦任內六年治理有方,治下安居樂業,農桑俱興,為萬民稱頌,日前有數百子民赴蜀州城,跪於刺史府前,稱頌黃文錦之官德,裴刺史親眼所見,如實向節度使府呈報……”
鮮於仲通深吸了口氣,緩緩道:“賢侄,這是你的手筆麼?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