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居然跟顧青聊起了“國法”,莫名有點可笑。
事實上破壞國法最多的人就是李隆基。君王的意誌向來是駕淩於律法之上的,帝王術平衡朝局,而“平衡”二字從來不問黑白善惡,與律法是絕對有衝突的。
在君權絕對大於臣權的這個年代,唯一能製衡帝王權力的,是朝野的輿論。
這也是顧青為何匆忙趕回長安,搶在朝野議論四起之前向李隆基請罪的原因。殺刺史一案若被朝野儘知,當滿朝文武的輿論都說要殺顧青時,李隆基也無法保住他了。
但是如果李隆基在輿論之前做出處置,那麼議論聲再大也沒關係,已經處罰過顧青了,李隆基不可能再處罰第二次,帝王的麵子和權威很重要。
“臣有罪,臣甘願受罰。”顧青跪在李隆基麵前,認罪的態度特彆端正。
李隆基瞪著顧青,真的好想一腳將這豎子踹進龍池裡喂魚。
理由或許正義,但做法卻是大逆,若被有心人拿來渲染一番,朝堂又是一陣風浪。
顧青畢竟救過李隆基的性命,而且又是個有才華同時與世無爭的性子,李隆基心性再涼薄寡恩,也不忍心對顧青施以重罰。
再說,自李林甫逝後,朝堂正是勢力新舊交替的敏感時期,李隆基一直苦於沒有用得順手的臣子,恰在這時顧青救了他的命,從淵源和患難經曆來說,顧青在李隆基心裡的位置越來越重要,他原打算重用顧青的,誰知道顧青竟闖下了如此大禍。
“顧青,你平日不是衝動的人,為何竟犯下如此大罪?斬殺四品刺史,朕都不知如何為你開脫,此事若被朝中禦史得知,參劾你的奏疏恐怕會堆積如山,你告訴朕,朕該拿你怎麼辦?”李隆基搖頭歎息。
顧青垂頭道:“臣知罪,不論陛下如何發落臣,臣毫無怨言。”
楊貴妃上前挽住李隆基的胳膊,輕聲央求道:“陛下,顧青此舉雖說衝動了些,可他畢竟占住了道理呀,那個商州刺史太壞了,顧青不顧自己的前程性命堅持為親衛報仇,恰好證明顧青是個重情義之人,他是個善良又仁義的孩子,這樣的臣子能為陛下所用,妾都為陛下高興,您若對顧青處罰太重,未免傷了天下善良人的心……”
白玉般的手臂搖晃著李隆基的胳膊,楊貴妃撒嬌道:“三郎,妾離鄉多年,長安城裡隻有顧青這麼一個小同鄉,您若重罰了他,妾也會傷心的……”
說完楊貴妃抽噎幾下,眼眶一紅,頓時泫然欲泣。
李隆基哭笑不得:“娘子,國法無情,與私交無關,朕縱是天子也要顧忌天下悠悠眾口,顧青犯了如此大罪,朕若輕輕揭過,如何麵對朝堂諸多臣子?他們的眼睛可都盯著朕呢。”
楊貴妃耍起了小脾氣,泣道:“那個刺史本就該死,若顧青不殺他,而是將他的罪證呈給陛下,陛下也會下旨殺了他的,顧青不過是提前做了這件事而已,他何錯之有?殺了個壞人而已,何必興師動眾?”
李隆基搖頭苦笑,卻也不與她爭辯。看來李隆基這把年紀沒白活,他已學會了不要跟女人講道理,否則就算在邏輯上打敗了她,但在感情裡他會一敗塗地。
“娘子,此事朕很為難……”李隆基無可奈何地試圖安撫楊貴妃。
楊貴妃哼了一聲,扭過身子不理他。
旁邊沉默許久的萬春公主終於說話了:“父皇以仁孝治國,聖賢的道理廣布天下,為的是教化民心向善,顧青錯在失了法理,但他的一腔義勇卻是沒錯的,父皇若嚴懲顧青,那麼天下人若知此事前因後果,往後見善而無視,見義而不為,民間仁善道義儘喪,留著大唐的法理有何用呢?”
“女兒以為,父皇治下這煌煌大唐盛世,所謂‘盛世’,不在富足,不在兵威,而在民心所歸,在仁義之行,君聖臣賢民善,是謂‘盛世’。顧青所為有錯,但不宜重罰,否則父皇維護了法理,卻失了仁義,弊大於利,父皇不可不察。”
顧青頗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充滿感激。
沒想到這個看似刁蠻無禮的公主居然會說出如此一番大道理,更沒想到她居然會幫他求情。
此刻萬春的形象在顧青心裡忽然高大偉岸起來,典型的白富美女神形象,“白富美”三字可謂實至名歸,她的容貌確實美,混血美女的容顏僅次於楊貴妃,皇室出身,理論上他爹的錢就是她的,富甲天下名符其實。
至於“白”,嗯,這個顧青最有發言權,真的很白。
萬春說完後便住嘴了,迎著顧青感激的目光,她卻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儼然一副隻是說了幾句公道話的正義表情。
兩個女人都幫顧青說話,李隆基原本憤怒的表情漸漸和緩下來,淡然掃了顧青一眼,哼道:“你倒是機靈,請罪之前不忘將貴妃和朕的女兒拉來為你當說客,以為朕看不出麼?”
顧青毫無被戳穿心思的尷尬,索性痛快承認道:“臣沒有慷慨赴死的膽色,其實臣很怕死的,向陛下請罪出於真心,請貴妃娘娘和公主殿下當說客也出於真心。”
李隆基氣笑了,袍袖狠狠一揮,道:“先留著你的性命吧,來人,剝去顧青的官服官帽,拿入大理寺。”
羽林衛上前,很快將顧青的官服官帽剝去。
楊貴妃急了:“陛下難道還是要重罰顧青?”
李隆基沒好氣道:“乾出這麼大的事,朕總不能下旨褒獎他吧?先去大理寺蹲一段日子,待風聲過後再出來。”
顧青伏首道:“臣謝陛下天恩。”
…………
不出意外,顧青果然被打入大理寺了。
羽林衛押著顧青進了大牢,獄卒們見到顧青後覺得分外眼熟,仔細一回憶,這不是上次帶人劫了萬年縣大牢而被關監三日的老熟人嗎?怎麼又來了?
而且這位老熟人是大理寺開業以來唯一一位在蹲大牢期間升了官的奇人,當時顧青出獄後,他的傳說在大理寺內廣為流傳,人人稱羨不已。
獄卒們再一打聽,這位老熟人原來又被陛下親自下旨送進了大理寺,具體犯了何罪卻沒人清楚,而且這位熟人已升為左衛中郎將和青城縣侯。
不知李隆基是有意還是無意,下旨將顧青打入大理寺時,卻絕口不提如何處置顧青的官爵,所以顧青沒罷官也沒除爵,他的身份仍是左衛中郎將和青城縣侯。
這就有意思了,大理寺開業以來的又一樁奇聞,人被打入大牢了,官爵卻沒罷免,就像下基層鍍金似的,蹲幾天就走。
獄卒們整日在大理寺跟那些犯了事的官員們打交道,對官場規矩也學了個四五成,見顧青這般身份,獄卒們頓覺不簡單,於是不敢對顧青有絲毫不恭敬,客客氣氣地將他請入牢裡。
進監牢才一個多時辰,韓介帶著大包小包進來探監。
跪在牢門外,韓介一臉愧疚自責,含淚痛罵自己和親衛們維護不力,害侯爺身陷囹圄雲雲。
顧青見韓介越說越離譜,眼看自責得要當麵拔刀抹脖子,顧青隻好溫言安慰幾句,好不容易將韓介勸走,顧青終於清靜了。
環境安靜下來,思緒便特彆靈敏。
顧青盤腿坐在韓介帶來的乾淨床褥上,腦子裡不停回憶著今日李隆基說的每一句話,然後推測李隆基對他會如何處置。
大概率來說,應該不會處死他。
利與弊,輕與重,李隆基絕對分得很清楚。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刺史不算什麼,而且重要的是,顧青占了理,邢深此人該殺,錯的隻是順序和手段。
對李隆基的救命之恩不是籌碼,顧青真正的籌碼是自己在李隆基心裡的利用價值。
那麼,他在李隆基心裡是什麼位置呢?一個懂事的少年,一個偶爾有點衝動同時大部分時候很沉穩的少年。對李隆基這種功利主義者來說,顧青這種偶爾衝動的性格恰好符合帝王對臣子的要求。
臣子不能表現得處處完美,臣子必須要有缺點,而且缺點必須很明顯,有缺點的臣子才能被帝王拿捏在手心裡,對自信到狂妄的李隆基來說,太講義氣便是顧青的缺點。
為了給區區一個親衛報仇,竟敢殺刺史,對李隆基來說這就是愚義,是個很明顯的缺點。這個缺點令顧青的形象並不完美,但就是這種不完美的形象,對李隆基來說才是最完美的。
如此完美的臣子,尤其是救過他的命,忠心毫無疑問,李隆基怎麼舍得殺了顧青?
生在這個年代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人治高於法治的優越之處就在於,帝王的意誌是淩駕於律法之上的,也就是說,無論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帝王覺得這個人不該死,那麼他就肯定死不了。所以,昏君才是真正無法無天的人。
這倒不是顧青的妄自猜測,而是有先例的。
安祿山曾經派死士刺殺張九齡,張九齡幸得生還,回長安後寫了無數奏疏參劾安祿山,可李隆基卻視若無睹,甚至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
比起安祿山在李隆基心裡的地位,顧青自然是要差一些的,可不會差得太遠,如今顧青也殺了官,而且還是有正當理由的殺官,無論從利益還是感情的立場上來說,李隆基都沒有要殺顧青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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