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親仁坊,顧家侯府。
張懷玉最近來侯府比較勤,一來是幫顧青打理宅院,督促下人不可懶惰,二來是侯府最近安排住進了幾個客人,張懷玉每日帶他們遊曆長安。
客人都是少年郎,最小的才十六歲,最大的二十多,他們全是石橋村出來的少年。
當年顧青堅持在石橋村開辦學堂,聘請了夫子給村裡的孩童授課,孩童們的書本紙筆都是顧青出錢,兩三年下來,已初見成效,村裡幾個有讀書天賦的孩子漸漸有了成材的跡象,於是張懷玉決定在他們參加科舉之前,讓他們來長安看看,增長一下見識和眼界。
四個少年郎,來長安已有半月,這半個月裡,張懷玉領他們看了長安的名勝古跡,也常帶他們去李十二娘府上,與李十二娘府上形形色色的賓客來往交談,同時還介紹了一些有名的官員和詩人,比如顏真卿,杜甫等等。
四位少年從離開石橋村那一天起,便不停地汲取這個世界的養分。石橋村到長安一千多裡,路上各種風光各種古跡,每一處說得出名字的古跡都有著一段久遠的故事。
來到長安後,四位少年更是應接不暇,與顏真卿杜甫等人的交談裡,他們學到了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與李光弼和張九章的閒聊中,他們對朝堂與天下有了初步的認識,偶爾他們還能遇到劍聖裴旻,裴旻好酒,醉後常強扯著他們,非要授他們敵百人的絕世劍招。
如夢幻般的日子,四位少年眼裡的長安如同一位風姿撩人的絕世美女,他們為之深深著迷。
再想想當初貧瘠偏遠的石橋村,仿佛已是前世的煙雲,漸漸淡於記憶。
一大早,張懷玉來到顧家侯府,許管家殷勤地打開門,恭敬地將她迎進府裡。
雖然無名無分,但許管家早已將張懷玉當成侯爺夫人,是侯府的女主人……或許不是唯一的女主人,畢竟那位蹦蹦跳跳的懷錦姑娘也算一位,但可以肯定,這位懷玉姑娘一定是正室大婦,許管家對侯爺正室夫人必須畢恭畢敬。
“侯爺夫人啊,說話就入冬了,侯爺去安西已快一年了,老漢隻聽說侯爺在安西打了個大勝仗,卻不見侯爺寄回隻字片語,安西貧苦之地,侯爺不知遭了多少罪,陛下也不說將侯爺調回長安,偌大的侯府總覺得空蕩蕩了,失了主心骨一般……”許管家在前領路,一路絮絮叨叨囉嗦個不停。
張懷玉嘴角噙笑,對於“侯爺夫人”的稱呼,剛開始糾正了幾次,然而許管家太固執,每次糾正後唯唯稱是,下次依舊如此稱呼,屢教不改,久而久之,張懷玉隻好無奈地懶得糾正了。
“你家侯爺這一兩年恐怕還回不來,為國戍邊哪裡顧得上家,管家安心等著,好好打理府中的一切,主人不在,莫讓下人們惰怠,生出輕慢之心。”
許管家連連點頭,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儘管家職責,好好督促下人勿使惰怠,若然發現,家法絕不容情。
四位少年早已穿戴整齊,站在侯府前堂的廊下等候。
許管家見了他們四人,不由嘿嘿直笑,情不自禁誇讚道:“侯爺的故鄉真是人傑地靈之福地,不僅出了侯爺這般神仙似的大人物,單隻看侯爺的這四位小同鄉也是個個不凡,不但溫文有禮,且學識超群,對老漢這個下苦人也是禮數周到。夫人您不在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跑出去玩耍,而是老老實實在院子裡讀書習字,這等沉穩老成的品性,幾位少郎君將來必有大出息。”
張懷玉站在院子裡,靜靜地看著廊下恭立的四位少年,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們……勉強算不錯,但還是差得遠,比你家侯爺差遠了,需要曆練方可成材,如今……不過是四個書呆子罷了。”
眼裡露出欣賞,但張懷玉的嘴裡卻很挑剔,可見當初在石橋村時,她對村裡的學子是何等的嚴苛。
四位少年從廊下走出來,走到院子裡,朝張懷玉長揖行禮:“學生拜見懷玉阿姐。”
張懷玉在石橋村學堂向來不苟言笑,村裡的學子對她非常敬畏,她在學堂等同於校長般的存在,但對學子們又沒有師生之實,於是學子們紛紛以“阿姐”稱之,久而久之,這個稱呼便固定下來了。
張懷玉淡淡點頭,道:“今日帶你們去國子監看看,大唐學府之首,獨屬長安的國子監,裡麵的博士和貢生皆是飽學之士,與之相談,獲益良多,你們要用心聽,多聽多問,珍惜這次機會,這是我的二祖翁搭上了鴻臚寺卿的麵子才請得幾位博士屈尊與你們一晤,當世學子,得此殊榮者寥寥無幾。”
四人紛紛行禮,恭敬地道:“是,學生聽阿姐吩咐。”
張懷玉見他們老實本分一副呆頭鵝的樣子,不由失望地歎了口氣,怎麼看都像書呆子,不會又培養出幾個跟宋根生一樣的迂腐之人吧?
出門步行,張懷玉故意不乘馬車,讓他們多領略長安的風土人情。
走了一段路後,一個名叫馮付生的少年問道:“阿姐,顧阿兄何時回長安?我們……很想他。”
張懷玉搖搖頭:“這一兩年你們見不到他,他赴任安西不到一年,天子欲委以重任,短期內回不來的。”
四人失望地互視一眼,沒出聲。
張懷玉又道:“你們用心讀書,準備兩年後的科舉,若能高中,全村擺三天三夜的酒宴為你們慶功。”
四人聞言神情各異,兩人喜形於色,另外兩人卻有些遲疑。
張懷玉將他們的表情看在眼裡,朝遲疑的二人一瞥,道:“你們沒信心高中?”
二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二十來歲氣質頗為沉穩,名叫段無忌的人道:“阿姐,學生有一事不解,阿姐能否為學生解惑?”
“你說。”
“讀書是為科舉,科舉是為做官,那麼做官是為什麼呢?”
張懷玉眼裡露出笑意:“這個問題,你們可以去問問宋根生,你們的宋阿兄,他如今是蜀州刺史府彆駕,我想,他能告訴你們做官是為了什麼。”
段無忌搖頭道:“官至宋阿兄,位封四品,一州之地,權柄僅次於刺史,能做到這個位置的當世已是鳳毛麟角,可終究仍隻是造福一方,那麼我們讀書人心裡想的,嘴裡念的所謂‘天下’,豈非空中樓閣,《禮》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們學的是治國平天下之術,為何隻能治一方之地,而且往往還做得手忙腳亂,常有惡政亂政,致黎民陷於苦難。”
張懷玉眯起眼,很不客氣地道:“你連一地都治不好,何言‘平天下’?知道你們的宋阿兄曾經走過多麼惡劣的彎路嗎?知道他曾經付出過多大的代價嗎?”
段無忌苦笑道:“阿姐誤會學生的意思了,學生是想說,我還年輕,並不急於科舉,因為我讀了許多聖賢書後,腦子裡積累了太多的困惑,這些困惑無人能解答,隻能靠我自己去摸索,去看清世道黑白善惡,親曆眾生悲喜後,才能給自己一個圓滿的答案。”
頓了頓,段無忌直視張懷玉的眼睛,認真地道:“學生不想為了做官而科舉,就算我參加科舉,也隻是想稱量出自己的斤兩,證明自己是個人才,但做官並非我所願,我所願者,認清自己,也認清這個世道,然後再回過身繼續領略聖賢書裡的道理。”
張懷玉頓時有些錯愕,她沒想到這位看起來非常沉穩的少年,腦子裡竟然有如此叛逆不羈的念頭。
然而他說的話在耳邊嗡嗡作響,她竟無法找出反駁的言辭。
叛逆不羈嗎?並不見得。
或許段無忌所想的才是真正求學致知的真理。
良久,張懷玉輕聲道:“我無法斷言你的話是對是錯,但你們的顧阿兄曾經說過,人生一世,先見自己,然後見天地,最後見眾生。這也是聖賢莊子的思想,你既然不想做官,想必有自己的主見,我無法幫你決定。”
段無忌長揖一禮:“多謝阿姐體諒學生。”
隨即段無忌又道:“學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請阿姐成全。”
“你說。”
段無忌語氣深沉地道:“學生能在石橋村學得聖賢道理,讓我見識了大千世界,回想當初的自己,真如坐井觀天之蛙,今日之所學所得,全是顧阿兄和懷玉阿姐的恩惠,若非您二位在村裡開辦學堂,我一生隻是個困於囹圄的無知愚昧之人……”
“承二位恩情無以為報,而學生我仍想遊曆一番,所以……學生想請阿姐答應我去安西都護府,讓我成為顧阿兄麾下幕賓,學生將用儘所能去輔佐顧阿兄,也在顧阿兄身邊學一些我想學的知識和道理,為我所惑者尋找到答案,阿姐,可否?”
張懷玉有些吃驚:“你要去安西輔佐顧青?”
“是,不算輔佐吧,準確的說,應是去當學徒。”段無忌微笑著道,他的眼睛清澈乾淨,不摻雜半分私欲。
見張懷玉驚愕不語,段無忌輕笑道:“當初在村裡學堂時,我便知顧阿兄有淩雲之誌,他要闖出一番蓋世功業,我們石橋村的學子都將被顧阿兄所用,顧阿兄的身邊想必也需要我們這樣的讀書人幫忙謀劃補遺周全,阿姐,讓學生先去打個前站不好嗎?功名與官職,真的不是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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