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自擴充兵馬確實是件很犯忌諱的事。
但顧青也有他的理由,當初上任安西之時,李隆基在聖旨裡黃紙黑字寫了“臨機決斷,便宜行事”,這八個字幾乎與列封諸侯無異,意思就是說,你在安西可以按你認為正確的方式去做任何事。
帝王的心思很複雜,既要對臣子信任,又要有所提防,說好了給你便宜行事的權力,最後又派來一個禦史牽製你的權力,顧青不得不生存在李隆基信任與猜疑的夾縫裡。
裴周南卻不管那麼多,他很清楚自己來安西的使命,對他來說,普天之下的臣子都應該本本分分,事情無論大小都必須請示彙報,尤其是擴充兵馬如此敏感的事,更應該早早向長安遞上請示奏疏。
“兵馬已經擴充了,總不能讓我下令把那些團結兵全部殺了吧?”顧青微覺不耐,人這輩子浪費得最多的往往不是錢財,而是與頻道不同的人無休無止的爭論對錯。
裴周南見顧青有些動怒,又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了笑容,然後道:“侯爺息怒,下官不是非要與侯爺爭個輸贏,隻是擴充兵馬的事太敏感,下官也是擔心若被長安的朝臣們知道後,不大不小也是個把柄,對侯爺殊為不利,下官並無惡意,隻是善意提醒侯爺而已。”
顧青也露出了微笑:“哈哈,剛才顧某有些失態,裴禦史莫怪罪,此事是我做得急了,一時忘了向長安請奏,回頭我便寫一封奏疏送去長安,向天子請罪。”
裴周南笑了:“侯爺深明大義,下官佩服。”
顧青欣慰狀笑道:“天子將裴禦史調來安西,正其時也,得裴禦史從旁輔佐督促,顧某思慮不周之處有你幫忙拾遺補漏,顧某從此無憂矣。”
裴周南行禮道:“侯爺過獎,下官不敢當。但求侯爺莫怪罪下官多管閒事。”
“不會的不會的,裴禦史啊,你我是同僚,平日無事當多來往親近,互相了解之後,也不至於將來言語不合而鬨出誤會,對不對?”
“侯爺所言甚是,若得閒暇,下官定來叨擾侯爺一頓酒菜。”
裴周南告退離開,顧青微笑的表情漸漸收斂,眼神中露出陰沉之色。
今日算是二人之間的第一次交鋒,爭論到快收不了場時,彼此非常有默契地各退一步,勉強將局麵重新變得和諧融洽。
顧青不由無比慶幸自己趕在裴周南來安西之前便做出了擴充兵馬的決定,否則等他來之後再做這個決定,自己與裴周南一定會打起來。
而現在,對於已經造成的事實,裴周南彆無辦法,隻能選擇妥協,顧青對安西的布局才能繼續下去。
“軟硬不吃,恩威不受,果真是個厲害角色。”顧青皺眉喃喃自語,對未來不由開始憂心起來。
從大局上來說,顧青是很不願意將裴周南當作敵人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不想將精力浪費在內鬥上,然而見裴周南吹毛求疵的做派,將來兩人之間的衝突和矛盾恐怕不會少,這就有點傷腦筋了。
人家是天子親自調遣過來盯著他的,顧青如今的權勢還沒大到敢殺天子欽差的地步,翅膀沒硬之前隻能暫時忍著,可有些矛盾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妥協的,比如擴充兵馬一事,對顧青來說很必要,對裴周南來說便是犯了忌諱。
帥帳門簾掀開,段無忌走進來,輕聲道:“侯爺,這位禦史整日在大營裡晃蕩,跟將士們嘮家常,論時政,看樣子他是想收買軍心呀。”
顧青笑了:“他若以為跟將士們聊聊天便能收買軍心,未免將軍隊看得太簡單了,不用管他,時間會給他答案的。”
段無忌憂心道:“學生總覺得這位裴禦史有恃無恐,來者不善,難道長安的天子對侯爺……有猜忌了?”
顧青瞪了他一眼,道:“莫亂說話,言多必招禍。”
段無忌苦笑道:“學生不懂朝堂官場之事,我隻是有些不安,侯爺將安西治理得如此繁華,無論軍民皆對侯爺感恩戴德,大好局麵來之不易,學生擔心會被朝廷派來的官員糟蹋了。”
顧青笑道:“糟蹋不了,你放心。我才是安西之主,在我能忍的前提下,不妨聽之任之,若哪天我覺得不能忍了,除掉他便是。”
段無忌一驚,看了看顧青的臉色,發現他這句話是認真的,神情不由變了。
顧青看出了他的變化,笑道:“不適應?無忌,這才是成大事者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一手握著仁義道德,另一手握著利劍,能說服的便說服,不能說服的便除掉。文人們之所以將世事搞得太亂太複雜,就是因為他們隻懂得用仁義道德去說服彆人,但有的人天生頑固不化,怎麼辦?殺掉便是。”
“坐在安西之主的位置上,就不能隻拿仁義道德說事了,彆忘了另一隻手裡還握著利劍。無忌,我這番話書本裡有沒有教過你?”
段無忌搖頭。
“那就好好學,如果你無法苟同我的想法,就自行離開,做個純粹的讀書人。”
…………
裴周南來到安西後,心情最惶然的人不是顧青,而是邊令誠。
裴周南的到來,讓邊令誠更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已經成了一顆棄子。他知道裴周南是取代自己的人。
惶恐,憤怒,不甘,關上房門砸了無數擺設後,獨自蹲在牆角嚶嚶哭泣。
哭了很久後,擦乾眼淚收拾了書桌,開始奮筆疾書奏疏,向天子自我檢討,自我批評,然後用大量華麗的辭藻表忠心,惶惶哀告,戚戚求懇,唯求天子重新信任自己。
快寫完時,邊令誠又覺得無比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奏疏就算遞上天子的案頭,也不會有任何效果,若天子那麼容易被臣子的一份奏疏而改變主意,天子也就不配叫天子了。
喜怒無常,天威難測,才是真正的天子。
於是邊令誠忽然發了瘋似的,將自己快寫完的奏疏奮力撕掉,又蹲回牆角嚶嚶哭泣。
一個被天子視作棄子的宦官,將會是怎樣的下場,邊令誠很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隨從輕輕敲門,低聲稟報,監察禦史裴周南來訪。
邊令誠一驚,急忙擦乾了眼淚,抬袖使勁抹了把臉,然後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親自迎出門去。
裴周南站在門外,含笑與邊令誠見禮,邊令誠剛準備請裴周南至前堂閒敘,裴周南卻不由分說抬步跨進了他的書房,態度頗為強勢。
進門後裴周南發現滿屋狼藉,剛才邊令誠在屋裡打砸泄憤還來不及收拾。
見裴周南露出訝異之色,邊令誠尷尬地陪笑:“讓裴禦史見笑了,奴婢向來喜歡淩亂,不善收拾,不如請裴禦史移駕前堂……”
裴周南笑道:“不必,此處頗佳,有名士之風,甚合我意。”
說完裴周南徑自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身處一堆雜亂垃圾之中,卻甘之若飴,神情坦然。
邊令誠隻好陪坐一旁,臉上的笑容愈發尷尬。
裴周南緩緩道:“邊監軍,你我皆是天子之臣,本官來安西是奉天子旨意,但並無將你取而代之的意思,邊監軍萬莫誤會。”
邊令誠陪笑道:“是是,奴婢不敢誤會裴禦史。”
“邊監軍這些年監軍安西勞苦功高,對邊監軍的功勞,天子其實一直記得的,陛下從未忘記你在安西做的一切,本官臨行前,天子曾召見我,說起邊監軍,陛下尤讚監軍之功,說你奉旨戍邊多年未回長安,大唐治理安西能有今日之局麵,邊監軍功莫大焉。”
邊令誠眼眶頓時一紅,麵朝長安方向拱手哽咽道:“陛下沒忘了奴婢,奴婢百死難報陛下皇恩。”
看著邊令誠跪拜長安,裴周南捋須微笑,臉上有笑,但眼中卻一片冰冷。
等到邊令誠跪拜過後,裴周南又歎道:“可是邊監軍,你雖對社稷有功,同時也有過,否則你以為陛下為何將本官調來安西?”
一句話直刺邊令誠的內心深處,邊令誠哽咽道:“是,是奴婢錯了,奴婢做得不夠好,辜負了陛下的聖恩……”
裴周南搖頭道:“邊監軍,你太疏忽了,高仙芝執掌安西之時,你每有奏報皆直指安西軍之內弊,讓遠在千裡之外的陛下對安西軍了如指掌,可是顧青上任之後,你做了什麼?”
麵容漸冷,裴周南眼中露出淩厲之色:“你什麼都沒做!本官不知你是否收受了顧青給得好處,但你應是知輕重之人,錢財麵前若忘了陛下的托付,忘了天子聖恩,就莫怪天子對你不信任,將你取而代之!你捧的飯碗是天子給的,不是顧青給的,明白嗎?”
說到最後,裴周南已是疾言厲色,話鋒分外犀利了。
邊令誠冷汗潸潸,麵朝裴周南撲通跪下,顫聲道:“奴婢……奴婢不知,不,奴婢知罪,知罪!”
說完邊令誠精神崩潰,在裴周南麵前嚎啕大哭起來。
裴周南神情冷硬,任由邊令誠哭泣,許久之後,待邊令誠已漸漸停了哭聲,裴周南這才捋須緩緩道:“邊監軍,陛下這次遣本官來安西,對你卻未做任何懲處,你可知陛下之意?”
邊令誠身軀顫抖,垂頭道:“還請裴禦史指點賜教。”
裴周南盯著他的臉,嚴肅地道:“因為天子還未對你完全失望,還想給你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你若再辜負了聖恩,後果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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