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不認朋友,隻認現實。
如果現實告訴他,自己的朋友有嫌疑,以史思明的性格,根本不會在乎所謂的“友情”,有嫌疑就抓起來,然後嚴刑拷打,如果最後發現抓錯了人,朋友已經變成了死朋友,沒關係,再找個新朋友便是,至於抓錯的死朋友,嗯,死後情緒穩定就好。
涉及利益和前程,親爹都能殺,何況區區一個朋友。
馮羽就這樣被拿進了平盧節府大獄。
嫌犯入獄,不問青紅皂白,按例先給個下馬威。獄卒用浸了鹽水的鞭子先將馮羽抽了個皮開肉綻,然後便是杖脊,用胳膊粗的大棍猛擊他的後背,這些屬於大開大合的用刑方式,精細的還在後麵,比如竹簽穿手指,匕首割皮肉等等。
馮羽被鞭子抽了數十下後便處於半昏迷狀態,直到晚上時,一名節府文吏走進了大牢,按照史思明的吩咐,對馮羽進行刑訊。
在獄卒殷勤的陪笑下,文吏進了大牢,坐在刑訊房的桌後,看著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馮羽,文吏皺了皺眉,對馮羽的模樣很是嫌惡。
慢條斯理地捋須坐了半晌,文吏吩咐將馮羽弄醒。
一桶涼水從頭淋下,馮羽打了個激靈,悠悠醒來,看到前方端坐的文吏,馮羽嘴角一癟,大哭起來,哭聲漸大,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到底犯了何罪?為何要抓我?我與你們史將軍是朋友啊……”
文吏得了史思明的囑咐,知道該問什麼,於是緩緩道:“馮羽,昨夜子時前後,你在何處?做了什麼?老實說出來,你做的事情,史將軍都知道了。”
馮羽大哭道:“昨夜我與史將軍青樓飲酒,後來我與史將軍皆醉,就睡在青樓的雅閣裡,史將軍與我同睡一房,他難道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將我牽連進來了?”
見馮羽哭得冤屈,文吏皺了皺眉,有點不對勁。
瞧馮羽這模樣,分明是受了冤屈的樣子,通常真正有罪的人往往不會表現得如此貪生怕死,但馮羽此刻卻根本就是個完全不知情且非常恐懼的普通小人物樣子。
莫非史將軍弄錯了?
“馮羽,你莫再抱僥幸之心,你做過的事已經事發了,你瞞不住的。我且給你提個醒,史將軍的腰牌是你所竊嗎?”
馮羽一呆,接著悲憤不已:“什麼腰牌?我竊他的腰牌作甚?昨夜我與他一同醉酒,一同睡著,未出過房門半步,史將軍的腰牌與我何乾?這位上官,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為何要冤殺我?”
文吏臉色有些難看,眼前這個年輕人一問三不知,按說不像是能扛得住事的英雄好漢,看他一臉冤屈的模樣,顯然對此事真不知情。
猶豫了片刻,文吏正打算讓獄卒繼續用刑,獄卒忽然陪著笑遞上一封書信,低聲道:“此信是從馮羽的懷裡搜出來的,火漆完好,沒人動過,請管事過目。”
文吏接過書信,先認真檢查了一遍火漆,發現確實沒有破損的痕跡,於是打開火漆,將書信取出來,湊著大牢內昏暗的燈光,文吏仔細看了一遍書信。
從稱呼上看,書信是馮羽寫給家人長輩的,似乎沒來得及送出去,一直貼身放在他的懷裡。文吏看完後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愈發猶疑不定。
這封信沒有任何讓人懷疑的蛛絲馬跡,信的內容可以說非常的感人。
馮羽在信上說,他在營州交到了一位好朋友,是一位名叫史思明的武將,這位史將軍做人通情達理,與馮羽相談頗為投緣,出手也很豪邁大方,不拘小節,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
這位朋友如今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上麵催他籌備糧食,馮羽在信裡詢問家人,能否調集家中的資金,儘快在河南道與山南道收購兩萬石以上的糧食運來營州城,以解史將軍眉睫之憂。
文吏看完信之後,老實說,他都有點感動了,感動於馮羽和史將軍這段真摯的友情,對馮羽不幸牽連大案而落獄刑訊更感到十分的唏噓感慨。
“太黑暗了,可惜可惜!”文吏暗暗搖頭,一段曠世奇緣般的友情遇到了波折和誤會,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確實太黑暗了。
“史思明真不是人,狼心狗肺。”文吏又在心裡腹誹了一句,隨即看了看信的落款是前日,也就是昨夜與史思明飲酒大醉之前。
儘管找不到真正的馮羽無辜的證據,但文吏主觀上還是認為馮羽被冤枉了。
文吏暗暗歎息,馮羽卻渾然不覺,仍在嚎啕大哭,哭聲裡透著無處申訴的冤屈。
“先把他關著,我去請示一下史將軍。”文吏吩咐獄卒後,拿著書信便匆匆離去。
馮羽哭聲忽然一頓,接著哇的一聲哭得更大聲了。
…………
長安外,驪山華清行宮,一騎快馬在官道上飛馳,策馬行至驪山腳下,騎士下馬,步行上山,腳步匆忙。
三個時辰後,李隆基在華清宮裡看到了兩份奏疏。
一份是安西都護府監察禦史裴周南的,另一份是安西節府監軍邊令誠的。
兩份奏疏都在稟奏同一件事,但說法和語氣卻截然不同。
李隆基看完奏疏後神色陰晴不定,然後終於狠狠一拍桌案,大怒起身。
“顧青,豎子爾敢殺我軍將,爾是何居心!”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見龍顏大怒,不由噤若寒蟬不敢吱聲。
李隆基氣得在大殿內來回踱步,口中喃喃道:“無法無天,無法無天!朕給你一鎮兵權,你便是這般報答朕的麼?裴周南和邊令誠此二人在做什麼?當誅!”
高力士見李隆基氣得渾身直顫,於是硬著頭皮勸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朕遲早會被這些悖臣逆臣氣死!”李隆基怒氣更大了。
來回踱了幾步,李隆基腳步一頓,猛地轉身盯著高力士,喘著粗氣道:“你可知顧青在安西做了什麼?”
“老奴不知。”
李隆基指著桌案上的奏疏,怒道:“他,他竟殺了朕派去安西的校尉,那個校尉聽說安西軍裡有人惡言謗君,於是鎖拿了幾個人訊問,顧青這豎子竟將校尉殺了!”
“哈!好大的膽子,如今的安西,莫非已是顧青的天下,而非朕的疆域了?他是安西的土皇帝麼?麾下將士惡言謗君,他不但不拿不問,反而殺校尉以平軍心,顧青,顧青!此子定是暗藏反心,朕豈能容他!”
高力士眼皮一跳,心情頓時緊張起來。
李隆基這番話有點重了,說顧青不識好歹不知輕重都好,但要說他“暗藏反心”,這個……未免過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經營安西才兩年多,何德何能敢謀反?大唐如今最大的心腹之患安祿山,也是在三鎮經營了十來年方有如今的威脅。
“陛下息怒,顧青……確實太混賬了,當年在長安時便不停闖禍,沒想到去了安西依然不改其色,此子委實讓人頭疼,陛下知他品性,何必為這混賬小子生氣?”高力士溫言勸道。
這番勸慰的話說得很有技巧,首先站在李隆基的立場痛罵顧青,但是卻又不著痕跡地將顧青的性質降低成了“闖禍”。
“闖禍”與“謀反”可就完全兩個性質了,高力士一番話頓時如同一場甘霖,迅速將李隆基的怒火撲滅了。
暴怒的李隆基聞言愣了一下,然後懵懂地眨了眨眼。
“闖禍?”李隆基皺眉,喃喃自語。
高力士也露出不解的模樣:“難道不是闖禍?陛下應該知道此子的德行,當年在長安時可也沒讓陛下省心過,他連刺史都敢殺呢,在安西殺個校尉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吧?”
李隆基嗯了一聲,此時的他已冷靜了很多,轉身上前拿起裴周南和邊令誠的奏疏,在兩份奏疏之間來回看了幾遍,神情陷入了深思。
邊令誠的奏疏頗為激進,裡麵沒說顧青一句好話,顧青殺校尉的事情被他形容成了蓄謀已久,而裴周南的奏疏裡卻將前因後果說得很清楚,校尉陳樹豐闖營強行鎖拿安西軍將士,嚴刑之下害死了一名將領,另外兩名將領重傷。
安西軍聞訊後極為憤慨,大營上下異口同聲要求殺陳樹豐,差點造成嘩變,顧青為了安撫軍心,不使情勢變得更加惡化,遂順了全軍將士的意,當眾殺了陳樹豐以及幾個幫凶。
同一件事,兩個截然不同的說法,誰是真,誰是假?
李隆基思慮半晌,緩緩道:“嗯,闖禍……嗬,是闖禍麼?”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胡亂猜測,陛下恕罪。”
高力士也不算是幫顧青開脫,隻是這些年來宮廷和朝堂的局勢讓他不得不為顧青說話。
在後宮裡,高力士與楊貴妃的關係頗為投契,畢竟是李隆基唯一寵愛的女人,對高力士來說,楊貴妃就是當家的主母,而高力士是管家,管家對主母自然要多巴結一下的,更何況楊貴妃的兄長如今又是朝廷的右相,裡裡外外都是楊家人當家,高力士是個有眼力的伶俐角色,自然懂得如何站隊。
而楊貴妃向來將顧青當成親弟弟一般,所以在高力士的眼裡,顧青其實就是天子的小舅子,隻不過與楊貴妃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而已。
事情理順了,高力士幫顧青說話的動機自然便很充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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