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盛世是詩人之幸。
顧青經常在想,李白這樣的詩人如果生在生靈塗炭的亂世,千年以後還會有那麼多傳世經典的詩嗎?
那個一生狂放不羈,極愛自由,與世俗格格不入卻才華驚豔的詩仙,亂世裡是否還會寫下無數令人擊節讚歎的詩篇?
他的詩裡是否還會有山河錦繡,夢囈般的浪漫,和狂放飄逸的豪情?
亂世裡的李白,也隻能是一個疲於奔命的凡人,他改變不了世界,甚至那些千古流傳的詩篇,也會漸漸沒於戰火。
李白今夜是特意來找顧青的。
他已五十多歲了,但對世情仍懵懂得像個孩子。安祿山叛亂的消息傳到長安,李白手足無措,他不明白為何好好的臣子要反大唐,不明白有飯吃有衣穿的盛世裡,為何還有人不知足,要打破這一切美好的東西。
李白今夜沒喝酒,但腦子比以往大醉之時更渾渾噩噩,一路如夢遊般來到顧青的府邸。
顧青將他請進府,府上前堂內,歌舞伎們列隊靜靜地站在回廊下,等待顧青的吩咐。
顧青看了看李白,揮手命歌舞伎退下。
“酒來!”顧青忽然放聲道。
李白就有這樣的魅力,與他在一起,顧青都不知不覺變得豪放起來。
丫鬟端酒而入,顧青揭開泥封,遞給李白一壇,他自己也捧著一壇,也不用杯,端起酒壇仰頭便灌。
灌了小半壇,顧青發現李白竟滴酒未沾,不由有些驚訝,這可不符合李白的人設。
“心事縈懷,無心飲酒。”李白神情失落地搖頭。
顧青歎道:“太白兄喜歡遊曆山河,喜歡自由浪漫,不如趁早離開長安往南,那裡尚算太平。”
李白抬眼打量他,輕聲道:“你比我強,你也會寫詩,但你更懂經世治世,二十多歲的你已爵封縣侯,強我甚多。”
顧青苦笑道:“但我卻非常羨慕你的人生,你超脫於世俗之外,從來不願摧眉折腰,想走就走,想喝就喝,彆人一醉解千愁,你一醉讓千年後的小學生發愁……”
說起人生,二人都覺得在走一條自己並不願走的路,像中年人的婚姻。
“聽長安傳聞,顧賢弟被陛下封為安西節度使,不日便要啟程西去?”
“是,我奉旨率安西軍入關平叛。”
李白坐直了身子,殷切地道:“能否帶上我?我願報效君上,為國沙場除賊。顧賢弟,我的身手你應該信得過的。”
顧青目注他的眼睛,緩緩搖頭:“對不住,太白兄,我不能帶上你。”
李白急了:“為何?”
“因為那是軍隊,軍法規矩極嚴厲,觸犯任何一條,輕則軍棍,重則斬首,以太白兄狂放不羈的性子,恐怕根本守不住軍規,我隻說一點,軍中嚴禁飲酒,你能做到嗎?”
李白語滯,神情頹然地垂頭歎氣。
顧青笑了:“我視太白兄為敬仰之人,實在不忍害你性命,我為一軍主帥,也不可能讓你一人破例,否則我難以服眾,太白兄,從軍的念頭還是打消吧,你的性子不適合軍隊。”
李白歎息道:“我想做點什麼,不僅是為朝廷,也是為自己……我今年已五十多歲了,但入仕的念頭一直沒斷過,不是那種寵臣弄臣般的入仕,而是真正可以造福一方的官職,我出身商賈,科考之途已斷絕,隻能靠沙場殺敵博軍功而入仕,然而這條路也走不通……”
顧青搖搖頭,李白的性格若真當了掌實權的官,真不知是造福一方還是禍害一方,此人極具才華,但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甚為糊塗,嗜酒如命,性格極為散漫隨便,處置公務的話,會害了很多人。
沉吟許久,顧青緩緩道:“太白兄若欲博個軍功,我給你指條明路……”
李白兩眼一亮:“願聞其詳。”
“李十二娘你應該認識吧?你明日去找她,她會在敵後對叛軍做一些破壞的事,你若願意與李十二娘一同做此事,來日收服河北後,我願向朝廷保舉你為官。”
李白思索片刻,隨即喜道:“好,太白便應下了,多謝顧賢弟指點,來日若能為朝廷立功封官,太白也不算白來世上一遭。”
顧青歎息道:“你沒白來,真的,你太沒白來了。”
明亮的燭台下,看著李白那張時而迷惘,時而興奮的臉,顧青心中不由感慨。
都說史家不幸詩家幸,然而當亂世真正來臨,詩家果真“幸”嗎?
除了一些流傳千古的詩篇,詩人仍如普通人一樣,因戰亂而流離失所,戰火硝煙裡,無人能幸免。
…………
第二天一早,宮裡便來了一位宣旨的宦官。
聖旨的內容不出所料,任顧青為安西節度使兼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加封太子少保,光祿大夫,賜紫金魚袋,並賞親仁坊宅邸一棟,以及長安郊外涇陽縣良田千畝。欽命馬上啟程回安西整頓兵馬,率軍入玉門關平叛。
顧青接旨,府中管家和下人們歡聲如雷,上前恭賀家主官複原職,顧青淡然笑了笑,府邸和良田,如今看來都是一些虛妄的東西,叛軍若打進長安,這些東西轉眼便成了叛軍的,唯一有用的是官職。
顧青將許管家叫到一旁,嚴肅地告訴他,馬上遣散府中下人,許管家大驚,跪地懇求顧青不要拋棄他,他已年邁,若被遣散出府,天下之大,無處可去。
顧青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心軟了,於是讓許管家將家中值錢的物事都打包,裝車後運往蜀中青城縣石橋村,他在石橋村還有一座宅子,許管家若不介意的話,不妨現在石橋村落腳,待戰事平定了再回長安,總之,如今的長安城是待不下去了,必須馬上離開。
許管家忙不迭應了,隻要能留下他,去哪裡他都願意。
顧青又讓他帶上李隆基賜的歌舞伎和樂班一同回石橋村住下,畢竟是天子所賜,不能隨地扔了,歌舞伎也都是苦命人。
將家裡的事安排妥當後,顧青立即出門拜會楊國忠。
照例送上一份重禮,楊國忠眉開眼笑,連稱自己為官向來清廉,實在是兩袖清風,顧青此舉是壞他的名節雲雲。
官場客套話就當是放屁,顧青很有涵養地勸他收下,隻是私人禮尚往來,並無以權謀私之念。
楊國忠心花怒放地收下禮,對顧青更是客氣了幾分。
顧青見他收了禮,對他便不客氣了,開門見山要錢要糧要戰馬兵器,昨日李隆基親口答允過,又喂飽了楊國忠,此事毫無阻礙,楊國忠當即拍板,馬上調撥二十萬貫錢,兩萬匹戰馬,至於兵器箭矢弩矢等等,更是大方得一塌糊塗。
哪怕如今叛軍已快打到長安了,楊國忠仍然不慌不忙,對朝廷國庫的東西也是毫不愛惜,說送就送。
楊國忠的眼裡隻有李隆基和楊貴妃,隻要李隆基不死,彆的都是身外物,給便給了,沒什麼可惜的。
這樣的人居然能當宰相,李隆基晚年之昏聵可見一斑。
落實了調撥戰馬兵器一事後,顧青與楊國忠殷殷惜彆,二人演技很走心,都紅了眼眶,楊國忠親自將他送出門外,一邊揮淚一邊從門口隨便找了棵垂柳樹,從樹上摘了一截柳條給他,顧青的哭戲差點笑場。
這貨真是典型的小人,連場麵功夫都懶得做了。彆人都是送到城外灞橋邊折柳,這貨直接從家門口折柳,送彆搞得如此草率,偏偏還真情流露流了幾滴眼淚。
恐怕打死楊國忠都想不到,他的生命其實已進入了倒計時……可惜了,其實這個禍害活著對顧青本人還是有好處的,朝廷有貪官才好鑽空子。
辭彆楊國忠後,顧青心中有些遺憾,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從朝廷國庫撈好處了,待到長安失守,朝廷君臣倉惶逃命,各地勤王軍隊隻能從當地尋找補給,再也無法指望朝廷撥付了。
一想到是最後一次,顧青忽然有種回去跟楊國忠再談一輪的衝動,能撈一點算一點,大不了多送點禮。
午間來到張九章府上,與張家人一同用飯。張九章是鴻臚寺卿,李隆基沒逃以前,他肯定走不了,但顧青還是勸他早做打算,先讓府中家眷離開長安,待天子逃離長安時,也請張九章千萬不要搞什麼城亡人亡的無謂舉動,勤王大軍遲早會收複長安,待到收複後,你在九泉之下會不會覺得虧得慌。
對顧青的離開,張家姐妹早有心理準備,張懷玉也快離開長安了,她要回石橋村。顧青囑托她,從石橋村選幾個能乾的人派往南方常駐,負責采購各地各州的糧食,用以供應以後的安西軍。
顧青如今最擔心的不是安西軍的戰力,而是後勤。
顧青前世是商人,習慣站在經濟的角度看問題。對他來說,戰爭打的其實就是錢財和後勤。
張懷錦表情很失落,顧青匆匆回長安,沒待幾天又要匆匆離開,這些日子她幾乎每天都來找顧青,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他膩在一起,然而該走的終究要走。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飯後顧青向張家人辭彆,張懷錦拽著顧青的袖子,一邊哭一邊跟著他往外走,死活不願鬆開。
顧青心中也很難受,張了張嘴想向她許下點什麼,然而亂世即臨,誰都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意外,有些諾言不敢輕許。
後來還是張懷玉湊在妹妹耳邊,不知嘀咕了什麼,張懷錦愣了半晌,終於還是鬆開了手,讓顧青離去。
下午,顧家府邸前。
韓介領著親衛站在門外,顧青收拾停當,翻身上馬。
“走,回安西!”
眾親衛轟然應了,騎馬朝城外馳去。
此行西去如困龍入海,大丈夫當縱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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