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氣勢頹矣,大唐需要新氣象。”
短短一句話,其意昭然若揭。
陳玄禮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神情陷入掙紮。
一位曾經拚死為李隆基殺開一條血路,參與誅殺韋後安樂公主的心腹大將,這些年李隆基一直放心讓他掌管禁軍,其信任與恩寵可謂隆重之極。
為何在數十年後,這位心腹大將卻因為太子的幾句話而動了嘩變的心思?
太子已不甘心隻是太子,他等了數十年,從少年等到不惑之年,這一生他等這個位置已經等了太久了。
而陳玄禮,有忠臣之心,未必會做忠臣之事。
從安祿山叛亂前後,李隆基的種種作為已寒了太多人的心,晚年的他沉迷於楊貴妃的美色,從此將朝政托於李林甫楊國忠等奸臣,而他則在後宮沉醉於溫柔鄉裡,不問政事倒也罷了,偏偏還喜歡玩弄權術人心,美以帝王平衡術,實則行挑撥朝堂內鬥之舉。
種種昏聵的作為,終於釀成叛軍攻破國都的惡果,大唐天子倉惶出逃,行軍路上,那些跟隨天子的將士們難道仍然毫無怨言嗎?
當然不可能沒怨言,包括陳玄禮在內,羽林衛和長安守軍他們的父母妻兒大多在關中,因為這位天子的昏聵,導致大唐丟失了關中,父母妻兒甚至來不及撤走,從此亂世相隔,生死不知,將士們怎會沒有怨恨?
在這種情勢下,太子李亨遣李常鬆送來的這封密信,終於打開了陳玄禮心中的魔鬼盒子。
三軍怨恚,人心思歸。天胄正統,怎抵得妻兒生死。
“太子殿下……也,也不必急於一時。”陳玄禮虛弱地拒絕道。
李常鬆笑道:“龍入潛淵,蝦蟹稱亂,此正是天賜良機,若失此次,太子殿下再無希望。天子常年打壓東宮,怎知此劫渡後,不會動易儲之心?陳大將軍,這一次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機會,唯一的機會!”
李常鬆說著,忽然疾言厲色起來:“陳大將軍若不願助太子,不如在天子麵前檢舉奴婢,奴婢死則死矣,太子對大將軍多年恩惠也隻當喂了狗,但太子如今在靈州,就算禁軍不嘩變,他要做的事情,照樣能做。”
陳玄禮咬牙,忍住了怒火,回憶剛才讀過的太子密信,不由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
陛下,非臣逼您,實在是這些年您積下了太多恩怨,真龍潛淵勢頹之時,旁人焉能不報還?
“我當如何助太子殿下?”陳玄禮不甘不願地問道。
李常鬆又笑了起來,剛才的狠厲表情仿佛從未發生過,笑得分外友善親切。
“聖駕不可至西南,途中便請陳大將軍率部將發難吧,先除去幾個人,試探天子的態度。”
“太子殿下欲除去誰?”
李常鬆語氣漸冷:“旁人或可不管,但楊國忠一定要除去!”
陳玄禮神色不變,當初李林甫逝後,楊國忠接任右相,與太子李亨之間鬥得昏天黑地,太子李亨對楊國忠深恨之,除掉楊國忠自是在意料之中。
“好,隻要不傷害陛下,除去楊國忠我可答應你。”陳玄禮痛快地道。
李常鬆又露出陰沉的笑容,道:“不僅是楊國忠一人,而是楊家滿門!包括那位千嬌百媚的貴妃娘娘,太子殿下不想將來留下仇人後患,楊家要全部死絕!”
陳玄禮眼皮一跳,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楊貴妃那張絕色傾城的臉龐,下意識脫口而出:“貴妃娘娘向來不乾預朝政,又是陛下最心愛的女人,陛下斷不可能答應的,那時若僵持下去,教我以後何顏麵對陛下?依我看,貴妃娘娘就不必殺了吧。”
李常鬆搖頭道:“陳大將軍戎馬一生,臨老難道會為一個女人心軟?這可不像您呀。”
陳玄禮低聲道:“陛下此生所喜者,唯此女也,太子殿下何苦咄咄逼人,非要置此無辜女子於死地?”
李常鬆冷笑:“貴妃娘娘果真無辜麼?若無她一朝侍奉君王,哪得楊家如今風光?楊國忠,還有虢國夫人,韓國夫人,楊氏一門兄妹數人,皆是借貴妃之勢而跋扈朝堂,安祿山更是事之以母,以母子之情而蒙蔽君臣,方致賊子之亂,你敢說貴妃無辜?”
陳玄禮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從辯解,隻好垂頭不語。
李常鬆歎道:“陳大將軍是掌兵之人,當機立斷是為將之根本,你此時遲疑不決,既不想辜負陛下和貴妃,又不想得罪太子殿下,世上哪有雙全之法,能得左右逢源?奴婢言儘於此,請陳大將軍思量。”
一番話又是誘哄,又是威逼,陳玄禮想到這些年太子李亨對他的種種恩惠,終於長歎了口氣,道:“我……願為太子殿下效力,隻是我仍有一問,殿下就算除了楊國忠和貴妃娘娘,陛下仍是大唐天子,太子仍難企望九五之位,他何必如此呢?”
李常鬆微笑道:“陛下先失潼關,又失長安,再失關中,本已深受打擊,倉惶出逃途中若再失宰相,最後失去心愛的女人,那時的陛下,心中將是何等絕望,在不在位置上,已不重要了,太子自有下一步。”
陳玄禮吃驚地站起身,沉聲道:“所以,太子殿下對天子早有謀算?”
李常鬆冷冷道:“太子已當了快二十年的太子了,這二十年裡,太子過著怎樣戰戰兢兢的日子,陳大將軍難道不清楚?換了是你,你不急嗎?此計是太子殿下和東宮諸多謀臣合議而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陳玄禮失落地坐了回去,垂頭沉默許久,黯然道:“我願為太子效力,但我還是那句話,絕不可傷害天子,否則我必倒戈而向。”
李常鬆笑得很燦爛,連那股子天生陰森的麵相都明朗了許多。
“那是自然,太子隻是想坐上那個位置而已,怎敢做出弑君弑父的大逆之舉。”
…………
天子行營的另一座豪奢的營帳裡,楊貴妃靜靜地端坐銅鏡前,癡癡地盯著自己絕色的臉龐,保持這個姿勢坐了很久,連宮女輕喚都沒聽到。
宮女是楊貴妃的姐姐韓國夫人送來侍候她的,跟隨楊貴妃多年了,楊家姐妹皆知楊貴妃頗有鄉土之思,所以這位宮女也是來自蜀地,跟楊貴妃是同鄉。
楊貴妃自幼飄零,唯獨對蜀地頗有感情,她短暫一生裡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在蜀州,那時她的父親不過是蜀州刺史府的一名司戶,她的整個童年沒有一絲陰霾,在父親的陪伴下,童年時的楊貴妃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直到父親去世。
快樂無憂的時光,隨著父親的去世戛然而止,從此天涯飄零,寄人籬下。
蜀州對楊貴妃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那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方淨土。
所以她才會對顧青如此親切,濃濃的鄉土情結裡,夾雜著對親情求而不得的遺憾。
宮女名叫樂兒,看起來頗為老實,做事勤快,嘴也嚴實,能在後宮如此複雜險惡的環境裡生存下來,顯然她並不如外表顯露出來的那麼老實,終歸是有幾分本事的。
樂兒操著濃濃蜀州口音的官話輕喚楊貴妃。
楊貴妃終於回過神,平靜地看著她。
樂兒垂頭低聲道:“陛下宣召娘娘去行營共膳……”
楊貴妃搖搖頭,道:“你去回稟一聲,就說我旅途疲勞,已經睡下了,請陛下恕罪。”
樂兒沒應聲,遲疑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楊貴妃不耐煩地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樂兒垂頭小心地道:“貴妃娘娘,您這幾個月拒絕陛下多次了,再這麼下去,奴婢擔心陛下會對娘娘不滿,您還是……”
楊貴妃淡淡地道:“本宮做什麼決定,需要你來教我麼?”
樂兒立馬跪下,顫聲道:“奴婢不敢,奴婢隻是為娘娘著想……”
楊貴妃黯然歎道:“人心品性皆臣服於權勢,我不怪你。”
二人正說著,忽然外麵有宮女來報,楊國忠在營帳外求見。
楊貴妃點頭宣召。
楊國忠匆匆入內,朝楊貴妃行禮。
今日的楊國忠氣色很不正常,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惶急驚恐,似乎看到了天大的禍事一般,站在楊貴妃麵前身子仍止不住地發抖。
楊貴妃好奇道:“兄長今日怎麼了?何事如此恐懼?”
楊國忠沉默片刻,忽然撲通一聲跪在楊貴妃麵前,咧嘴大哭道:“臣求娘娘救我!”
楊貴妃吃了一驚,急忙起身道:“出了什麼事?”
楊國忠臉色蒼白,顫聲道:“臣自隨聖駕出長安以來,一直戰戰兢兢侍奉陛下和娘娘,不敢稍有懈怠,然而這幾日臣發現軍中將士流言四起,許多將士對天家對咱們楊家似有怨恚不滿之意,臣不知何故,定是有人暗中挑唆離間,直到昨日,臣發現將士們的不滿越來越明顯,禦史大夫魏方進暗中打聽了消息,據說軍中將士已有嘩變之兆……”
楊貴妃驚道:“嘩變?這……本宮亦拿不了主意,你速與陛下稟奏呀。”
楊國忠搖頭泣道:“臣不敢說,陛下自出京巡幸以來,對臣頗為冷淡,想是臣當初建議潼關換將而致失守,陛下已對我起了殺心,臣若直言禁軍欲嘩變,臣恐陛下為安撫禁軍,主動將我斬了以安軍心,……如今唯一能救臣性命者,唯貴妃娘娘也。”
楊貴妃隻是女流之輩,哪裡經曆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大風浪,聞言頓時也急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淒然道:“沒想到我楊家富貴一門,今日卻大難臨頭矣。”
楊國忠此時完全沒了宰相的儀態和威風,跪在楊貴妃麵前哀哀求道:“求娘娘在陛下麵前為臣開脫,你我同宗同源,自家親兄妹,娘娘不可見死不救啊!”
楊貴妃泣道:“我如何幫到你?我什麼都不懂,這些年根本不參與朝政,朝中連個幫我說話的臣子都不認識,除了在陛下麵前跪求,我還能如何?”
楊國忠喜道:“對對,求娘娘在陛下麵前多為臣開脫幾句,潼關換將本無錯處,是哥舒翰自己不爭氣,陛下不可遷怒於我啊!”
楊貴妃搖頭歎道:“朝中之事,我向來不問,潼關換將我確實聽說過,但其中誰對誰錯,我也說不清楚,兄長勿憂,我去問問陛下,禁軍嘩變之事也要提前告之陛下,預做防範,否則便是大禍了。”
說完楊貴妃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匆匆去往李隆基行營。
楊國忠站在營帳內,呆呆看著楊貴妃離開的背影,心中忽覺一陣愴然。
自從離開長安以後諸事不順,李隆基的冷淡態度也好,軍中將士最近不正常的態度也好,都意味著這支巡幸大軍中已存在著一股暗流,這股暗流查不到源頭,也不知何時會爆發,但楊國忠沒來由地感到絕望。
長安城破時他都未曾如此恐懼過,而今日,無風無浪的巡幸大營裡,卻令他渾身毛孔都透著寒意,寒意如針,刺進骨子裡。
…………
楊貴妃匆匆來到李隆基的行營,李隆基正獨坐在行營內看著麵前的一盆炭火發呆。
楊貴妃入營帳之前原本心情頗為焦急,然而進來看到李隆基那張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的臉,楊貴妃忽然恢複了理智。
她的生命中兩個重要的男人,一個是當今天子,另一個是當朝宰相,這兩個男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或是誤會,她都不能當麵質問的。
換了以前的她,或許會當麵直接問出來,然而在不久前,當李隆基失言說出“紅顏誤國”的那番話後,楊貴妃頓時心寒了,她突然發覺,所謂美貌,所謂恩愛,不過是男人掛在嘴邊的哄騙之辭,這個男人的心裡絕對沒有嘴上說的那麼愛她。
他愛的,隻是人間絕色,隻是本能的欲望,隻是他晚年驕奢淫逸的一部分。
是的,她隻是個物件兒,就像富貴人家腰間的玉佩,平日裡放在手心撫弄把玩,貌似寶貝得不行,然而一旦主人心煩意亂憤怒之時,玉佩往往成了他發泄怒火的物件,抬手就摔碎,碎了也無甚可惜,它畢竟隻是物件。
萬千寵愛於一身,原來所謂的寵愛如此脆弱,或許,它根本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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