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田出來後,第一句話便將馬燧定了性。
“剿匪”。
攔路搶劫糧食,劫持人質,不管打什麼平叛旗號,你們就是土匪,不接受反駁。
堡寨內一片雞飛狗跳,狼奔豕突,外麵衝天而起的肅殺之氣令他們深深震撼,每個人都驚恐地在堡寨內到處奔走。
操練半年的新兵終究還是少了膽量和心理素質,與安西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在昨日,當王貴和親衛們麵對比自己多數十倍的敵人時,他們也敢拔刀,也敢拚死廝殺,這就是安西軍每個將士的素質。
遇到再強大的敵人,也敢於拔刀,敢於一戰,艱難事唯死而已。
沈田吼了一聲後,列於前陣的神射營孫九石便揮動了令旗,厲聲喝道:“神射營,進!”
話音剛落,神射營將士手執燧發槍,緩緩朝堡寨壓去,堡寨前方的瞭望塔上,有人剛敲響示警的鑼聲,便被神射營一槍撂倒,再無聲息。
大軍如移山倒海,緩緩向前推進,行進到堡寨門前一片空曠之地時,神射營已迅速結成了三段陣列,槍口對著堡寨內靜立不動。
雖然不知這支軍隊手裡的古怪兵器是什麼,但堡寨內的人看到了他們僅用一聲巨響便結束了瞭望塔上的袍澤性命,顯然這件兵器非常厲害,殺人於無形的那種。
於是堡寨內的人愈發驚恐,想逃又逃不了,想跪下投降終究沒人帶頭,隻能呆若木雞地站在堡寨內,任由恐慌的情緒肆意蔓延。
廳堂內,馬燧滿臉苦澀,他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也知道自己這點實力完全無法與安西軍相比,說是“螳臂當車”都算高抬了他,在安西軍麵前,他這點實力連隻螳臂都不如,就是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
“公主殿下,末將願投降顧公爺。”馬燧沉痛地道。
萬春搖搖頭,笑得很開心:“不不,你不能投降……”
馬燧臉上浮出怒容:“末將連投降都不行,非要我死在這裡嗎?”
萬春又笑道:“不,你也不必死。”
“殿下意欲何為?”
萬春沒回答他,轉頭看了皇甫思思一眼,哼道:“你會幫他賺錢了不起麼?本宮也能幫他做點事。”
皇甫思思失笑:“是,妾身自然不如公主殿下的。”
男人後院不安寧主要是因為女人多了,女人多的地方便是江湖,便會有爭鬥,便會雞飛狗跳,便會有人跳井。
然而皇甫思思卻完全沒有與萬春爭鬥的意思,一絲的鬥誌都沒有,非常聰明地將自己定位為妾室,妾室終究是低正妻一頭的,不管你們誰是正妻,反正低一頭的人是我,何必跟人爭呢?
萬春好幾次挑釁都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人家不接招,她再鬥誌拳拳也是白費力氣。
萬春垂頭喪氣地垮下肩膀,沒好氣道:“你就不能硬氣一點,跟我吵一吵,鬥一鬥嗎?”
皇甫思思嫣然笑道:“我隻是妾室,可沒膽子與殿下爭吵,再說,殿下的敵人可不是我,而是張家兩位閨秀,您還是攢足了力氣跟她們鬥吧,妾身遠遠站著看熱鬨就好了。”
萬春打起了精神,重重點頭,咬牙道:“沒錯,我的敵人是她們,不是你。”
輕輕瞥了皇甫思思一眼,萬春傲嬌地道:“既然不是敵人,我以後會對你好的,你多幫我吹吹枕頭風,在顧青麵前為我美言幾句,必少不了你的好處,哈哈。”
豪邁狀笑了幾聲,萬春一轉頭,發現馬燧仍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瞧著她。
萬春臉一紅,端莊地仰起了鼻孔:“馬燧,你這人不壞,可願投靠顧青,在他麾下乾出一番功業?”
馬燧遲疑了一下,老實道:“末將隻願投降,不願跟隨顧公爺。”
“為何?跟隨顧青有何不對嗎?”
馬燧沉默半晌,低聲道:“顧青,欺世盜名之輩,安西軍洛陽一戰,函穀關一戰,潁水一戰,三戰皆勝,斬敵十餘萬,明明已占儘戰局先機,可率全軍收複關中,然而他卻退守鄧州,據南而取守勢,白白放棄了大好局麵,置關中失地臣民哭嚎而不顧,隻知惜身保命,擁兵自重,而天下人卻對他和安西軍讚譽有加,難道不是欺世盜名嗎?”
一番話令皇甫思思和萬春皆冷下臉來,旁邊的王貴和親衛們更是勃然大怒。
“姓馬的,你無知不要連累我家公爺,微末卑賤之人,豈知我家公爺的擔當與辛苦?你也知安西軍接連三戰皆勝,卻不知三戰下來我安西軍折損多少兵馬。”
“函穀關一戰,我陌刀營三千人獨擋五萬叛軍,折損大半,豁出性命愣教叛軍無法前進一步,公爺選擇守勢是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非要將安西軍全打光了,天下人就滿意了?”
王貴狠狠呸了一聲,道:“連天子都棄國都而逃,憑什麼讓我們安西軍全死在關中?誰不是爹生娘養的?放眼看看朝廷所謂的平叛王師,誰不是節節敗退?唯獨我安西軍打得叛軍不敢南下一步,你有何資格說我家公爺欺世盜名?你若有本事,自己上陣殺敵給我們看看。”
王貴說完忽然驚覺萬春也在,於是急忙躬身賠罪道:“小人言出無狀,請殿下賜罪。”
萬春哼了一聲,扭過頭沒出聲,王貴說天子棄國都而逃,話是沒錯,終究當著麵說她的親爹,她心裡確實有些不舒服,但人家是顧青的親衛,她能拿他怎樣?
皇甫思思冷著臉道:“平叛征戰之事,我們婦道人家不懂,但顧公爺和安西軍不容你詆毀,他們與叛軍浴血廝殺之時,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做什麼?什麼都沒做的人,有何資格評價那些為國征戰的將士健兒?”
馬燧臉上漸漸露出愧色,垂頭道:“是,末將說話過分了,願向顧公爺賠罪。”
堡寨外,忽然傳來隆隆的戰鼓聲,那是安西軍進攻的信號。
馬燧頓時色變,急聲道:“錯皆在末將,末將願投降,二位還是請顧公爺速速停戰,末將麾下兒郎亦是為國平叛的精勇之士,何必自相殘殺,而令親者痛,仇者快。”
萬春悠悠道:“投降可以,但必須要按我的規矩投降。”
“殿下有何規矩?”
“我的規矩就是,你是被我的赫赫威名所懾,於是二話不說納頭便拜,心甘情願投降安西軍,總之,你投降是因為本宮,明白嗎?”
皇甫思思和王貴一臉無語地看著她。
還“赫赫威名”,多厚的臉皮才說得出這番話,就算你真厚著臉皮說出去了,顧公爺肯信嗎?
…………
堡寨外,戰鼓聲的節奏越來越快,顧青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他知道,戰鼓聲一旦停下,便是進攻的時候,神射營若進了堡寨,這些號稱平叛的土匪真有可能會被神射營殺個雞犬不留。
顧青動了惜才之心,看著堡寨內兩千餘青壯也頗覺可惜,雖說他們還沒有個兵樣子,但假以時日多多操練,終歸會成為合格的兵,不會比安西軍將士稍弱,若今日在此將他們全殺了,等於折損了自己的力量,有些不值。
陣前猶豫不決是為帥者的大忌,顧青遲疑片刻,正打算叫停神射營,忽然看到堡寨裡升起了一麵黑底金邊的旗幟,旗幟上繡著“奉天平叛征北大將軍馬”的字樣。
顧青眯眼看了半晌,神情越來越冷。
這是在挑釁麼?本想留你們一命,沒想到他們竟然自己作死。
接著堡寨內走出幾個人,為首一人卻是萬春公主,看萬春的模樣似乎行動似乎並未受限製,走路的姿勢大搖大擺,仿佛一位得勝凱旋的大將軍,趾高氣昂的得意模樣分外欠抽。
又走了幾步,顧青發現萬春的手裡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名年輕的武將,武將雙手被縛,看手法是典型的亞洲式捆綁。武將垂頭喪氣地跟在萬春身後,堡寨內的將士們紛紛大喊著什麼,臉上露出悲憤之色。
顧青皺起了眉,傳令神射營暫停進攻,靜靜地注視著這幾個人慢慢走出堡寨。
萬春牽著武將站在堡寨外,忽然停下腳步,綁著雙手的武將忽然轉身揚聲道:“安西軍是朝廷平叛王師,兄弟們萬不可與之敵,大家放下兵器,速速降了吧。”
說完武將繼續被萬春牽出了堡寨,堡寨外的神射營將士也驚呆了,萬春來到他們陣前,所有人默默避開,讓出了一條道。
萬春得意洋洋地牽著武將一直走到中軍,來到帥旗下的顧青麵前,然後萬春非常豪氣乾雲地朝顧青拱手,刻意壓粗了嗓子沉聲道:“稟顧公爺,末將李睫在萬馬軍中活擒敵酋一名,敵軍已失其主,此戰大勝。”
顧青無語地看著她,半晌沒出聲,實在沒想到該用什麼話來回她。
歎了口氣,顧青對沈田道:“去告訴孫九石,神射營入堡寨受降,若遇抵抗,可斃之。”
然後顧青才望向萬春,以及她身後的武將。
二人的身後還有皇甫思思和王貴等親衛,顧青沒理萬春,而是徑自望向皇甫思思和王貴,關心地道:“你們沒事吧?可有受傷?”
皇甫思思搖頭,看著顧青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柔聲道:“妾身知道公爺一定會來救我的,您果然來了。”
王貴挺胸道:“公爺,小人等雖寡不敵眾,但我們沒丟公爺的臉,沒丟安西軍的臉。”
顧青笑道:“好樣的,是我顧青的兄弟,歸隊吧,回去好好喝頓酒,壓壓驚。”
最後顧青的目光才望向萬春和那名被綁的武將,顧青歎息道:“殿下,你這又是哪一出?”
萬春不滿地道:“我,本宮,活擒敵酋一名,沒聽清楚嗎?我立了大功,為何不獎賞我?”
顧青翻了個白眼,道:“殿下莫鬨,三軍陣前,不容玩笑。”
萬春悻悻地哼了一聲,倒也識大體,默默退後兩步不吭聲了。
顧青這才盯著馬燧上下打量,淡淡地道:“你叫馬燧?”
馬燧垂頭單膝跪在他麵前,道:“敗軍之將馬燧,願降顧公爺。”
顧青看了看堡寨的建築布局,忽然問道:“山澗內的伏擊地點是你選定的?”
“是。”
“堡寨的建築也是你布局修建的?”
“是。”
顧青盯著馬燧看了半晌,道:“是個人才,但還差了點什麼……”
“敗軍之將甘願受死,隻求顧公爺不要牽扯我的袍澤兄弟,他們都是好漢,請公爺放他們一條生路。”
顧青笑了:“不要表現出義薄雲天的模樣,反而襯托得我像個大反派,是善是惡,是功是過,我自有分寸,你說的話不作數。”
沉吟片刻,顧青緩緩道:“馬燧,你可願入我麾下為將?”
馬燧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道:“末將願入公爺麾下,為大唐平叛,迎天子還都。”
顧青笑道:“好,你和你的部將我都收了,從此刻起,你便是我安西軍麾下將領。”
頓了頓,顧青忽然又道:“既然你已是我麾下將領,那麼賞功罰過不可免,馬燧,你率部攔路搶掠無辜,兩千大好男兒被你引上邪路,打著平叛的旗號,卻行盜匪之舉,馬燧,你可知罪?”
馬燧垂頭道:“末將知罪。”
顧青盯著他道:“念你初犯,小懲可誡,責打十記軍棍,你可心服?”
“末將心服。”
“你應該慶幸你沒有傷害這兩個女人和我的親衛,否則這個過節不可能如此輕易揭過了。韓介,你親自行刑,十記軍棍,著實打。”
韓介拎著軍棍上前,馬燧默默地趴下,當著顧青的麵,韓介手下不留情,紮紮實實打了十記軍棍。
軍棍打完的同時,堡寨內的兩千將士已放下兵器跪在地上,神射營將士上前受降清點人數。
顧青下馬扶起馬燧,馬燧被這頓軍棍打得不輕,一臉痛苦地咬著牙,從頭到尾哼都沒哼一聲。
顧青仿佛精神分裂一般,與剛才冷漠的態度截然相反,親熱地扶著馬燧的胳膊,一臉關切地道:“還疼嗎?回去用熱巾敷一下,明日便可活蹦亂跳了,馬將軍要多保重身體,留存有用之身為國效忠……”
馬燧被顧青截然不同的態度弄得有點懵,下意識退了一步。
馬燧一退,顧青便進了一步,仍然固執地攙著他的胳膊,熱情洋溢地道:“打在你身,疼在我心,以後在安西軍好好領兵,不要再調皮了……”
“末將,末將……”馬燧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投降的舉動,這位主帥精神不大正常的樣子,有點像那位白天笑眯眯,晚上夢中好殺人的曹丞相……
“是,末將願為顧公爺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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