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五千新兵,張家姐妹回到蜀州的一處宅院內,這是張懷玉去年托石橋村馮阿翁買下的,安祿山叛亂起兵後,張家姐妹來蜀州便住在這裡。
宅院不大,隻是一座兩進的閉合院落,進門繞過祥瑞照壁,院子正中有一口天井,兩旁是簡陋的廂房。
張懷錦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不停揉著眼睛。
這些日子她跟著阿姐忙活招募新兵采購糧食的事,已經很久沒睡過踏實覺了,今日送走新兵後,張懷錦心神徹底放鬆下來,睡意便湧上頭了。
張懷玉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頭,道:“懷錦,你去睡吧,今日無事,你可睡個夠,明日咱們便要去益州,又要忙碌了。”
張懷錦點頭:“阿姐你也早些歇息,莫太勞累,咱們早些辦完事,便能早些見到顧阿兄了。”
張懷玉笑道:“你的顧阿兄很厲害,他麾下的安西軍是大唐唯一數次擊敗叛軍的虎狼之師,大唐能保住半壁江山,都是因為安西軍,有你顧阿兄在,叛軍不敢南下。”
張懷錦興奮地道:“我知道,消息都傳到蜀地了,百姓們對顧阿兄很敬佩呢,都說他是挽扶亂世的英雄。”
張懷玉道:“咱們在半年內能招募五千新兵,憑的也是安西軍名號,聽說是募入安西軍,蜀地的子弟們都覺得榮幸,蜀地多英豪,貧家子弟亦有報國之心。”
姐妹倆聊了幾句,張懷玉見妹妹越來越困的樣子,於是讓她回了廂房歇息。
張懷玉也很累,比妹妹更累,這半年來大小事情她都親自經手,承擔的壓力比張懷錦大多了。
但此刻張懷玉不能睡,她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沒做。
看著張懷錦入了廂房後,張懷玉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獨自出了門。
走出巷道,穿過蜀州城的東市,又往南走了兩裡,她終於來到另一個獨立的院落。
這個院落比姐妹倆的宅子大多了,四進的宅院裡大約二十多間廂房,還有偏廳,花園,後院甚至有個小池塘。
這棟宅院也是張懷玉悄悄從一個蜀地富商手中買下來的,買下來的第二天夜裡,便有一百多名年輕的男子分批進了宅院住下,這一百多人已經住了三個多月了。
張懷玉獨自走到宅子門前,門前空無一人,但當她在門前站定時,宅子的側門便非常詭異地打開了,張懷玉抬步走了進去,側門再次關上。
宅子空蕩蕩的,沒有管家下人,張懷玉負手站在院子中間,兩邊的廂房忽然打開了門,一百多人瞬間飛快聚集起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張懷玉麵前列出整齊的隊列。
一百多人皆著黑色短衫,他們都很年輕,平均大約不到二十歲,每個人神情堅毅,但眼神很淡漠,裡麵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像一片荒涼的寸草不生的沙漠。
張懷玉麵無表情站在他們麵前,扭頭望向隊伍前列一名身材普通模樣也普通的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顯然是他們的頭兒,見張懷玉望來,年輕男子上前一步行禮,沉聲道:“姑娘,所有人已到齊,隨時待命。”
張懷玉嗯了一聲,環視眾人緩緩道:“你們是當年我從蜀地各州招募而來的,你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你們沒有過去,或許也不會有未來,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
一百多人齊聲道:“我們是主人的死士!”
張懷玉麵色冷峻道:“死士,就是當主人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必須毫不猶豫地完成主人的命令,無論做任何事,你們都必須完成,不問是非善惡,不問因果對錯,你們連提問的資格都沒有,你們能做的,就是舍棄生命完成主人的每一道命令,明白了嗎?”
“明白!”
張懷玉又道:“算上在石橋村操練的時間,你們已練了三年多,無論軍陣合擊之術,還是個人技擊之術,你們算得上差強人意了,明日你們便可出發,離開蜀地,去中原。”
“是!”
“知道你們的主人是誰嗎?”
眾人齊聲道:“蜀州郡公顧青。”
張懷玉點頭:“以後你們便是顧青的死士,記住‘死士’二字,你們必須隨時準備為他舍棄生命,這是你們存在的意義。”
“是!”
張懷玉說完轉身就走,一百多人進廂房開始收拾行裝。
這一百多名死士早在四年多以前張懷玉就開始暗中招募了,顧青直到如今仍不知情。張懷玉知道顧青將來要做什麼,於是托了石橋村的馮阿翁和幾名能乾的村民,在蜀地範圍內尋找適合當死士的人。
一百多人裡有的是失地的農戶子弟,無家可歸幾近餓死,有的是北方逃難的難民,也有無父無母的孤兒。
如今的大唐權貴階層裡,每戶皆暗中豢養了死士,多則數百,少則數十,權貴總會遇到很多不方便出麵的陰暗事,這些事情通常便由豢養的死士暗中解決。
張懷玉知道顧青身邊有忠心耿耿的親衛,但死士與親衛的概念不一樣,如果要做個比喻的話,親衛是顧青手裡的盾,他們隻負責保護顧青的人身安全,是防禦性質的。但死士是顧青手裡的劍,承擔著主動攻擊的性質。
四年多前,濟王派死士圍攻青城縣衙,無數江湖豪傑殞命於斯役,戰後悲痛的張懷玉便存了招募死士的心思,當顧青在長安當官,在安西任節度使時,張懷玉留在石橋村就是在做這件事。
如今死士已操練完畢,他們可以出山了,從此以後,顧青的身邊不僅有堅固的盾,也有鋒利的劍。
張懷玉對顧青的了解太深了,她甚至比顧青更懂他,她非常清醒地知道顧青需要什麼,討厭什麼,該做什麼。
她是站在顧青背後默默付出的女人,她的付出有時候連顧青都會瞠目結舌。
走出宅院,已是子夜,張懷玉獨自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忽然覺得有些孤單。
雙手環住胳膊,張懷玉仰頭看著夜空裡的繁星,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好像有點想他了呢……”張懷玉喃喃自語。
…………
安西軍已開拔,北進商州。
大軍未動,斥候先行,安西軍每次戰事之前,顧青都非常謹慎,斥候打探軍情的作用非常重要。
拔營當日,顧青便派出了第一批斥候,人數大約一百多人,分彆奔赴不同的方向和城池。
軍情打探不能隻局限於即將攻打的城池範圍,更要將範圍擴大到四麵八方,隨時監視敵人的動靜,安西軍自入關以來數次大戰,顧青大多是暗中設伏的戰術,但他絕不希望自己某天也被敵人設伏,不想陰溝裡翻船就必須提前做好打探監視的準備。
從襄州出發,開拔的當日大軍隻走了數十裡,顧青刻意下令放緩行軍,邊走邊等待前方斥候傳回軍情。
當天安西軍在漢水北岸紮營,日落時分,將士們還在搭帳篷時,顧青的帥帳已經搭好了。
顧青獨自坐在帳篷裡,默默思索了許久後,忽然讓親衛叫來了段無忌。
一身書生打扮的段無忌在披甲戴盔的軍營裡顯得有些突兀,走進帥帳剛要行禮,顧青擺了擺手讓他上前。
“公爺,將士們正在紮營,公爺有何吩咐?”段無忌問道。
顧青沉吟片刻,緩緩道:“有件見不得人的事,今晚或許是個機會……”
“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顧青低聲道:“大軍出征,事關重大,但大營裡一直有個隱患,前些日子大軍在襄州休整操練,我暫時放下了,但這次攻打商州以前,必須將這個隱患除掉,否則難保不會被人背後捅刀。”
“公爺說的隱患,是指……”
顧青神情變冷,淡淡地道:“邊令誠。”
段無忌眉梢一挑,神情卻並不意外,隻是問道:“邊令誠是天子所遣監軍,公爺若除了他,會不會有麻煩?”
顧青笑了:“時至今日,天子對我已沒有威脅了,而且他也當不了幾日天子了。”
段無忌遲疑道:“那麼靈州太子那邊……”
顧青微笑道:“你覺得太子會因為邊令誠這個人與我交惡嗎?”
段無忌也笑了:“公爺手握精銳兵馬,太子亦對公爺忌憚三分,區區監軍,殺便殺了,太子恐怕沒那膽子與公爺計較。”
顧青點頭:“隻要表麵的理由說得過去,彼此心照不宣吧。”
“那麼,邊令誠該以怎樣的理由消失呢?急病暴斃,還是……失足落水?”
顧青摸了摸下巴,猶豫了一下,道:“我也不太確定他該怎麼死……要不,你去問問邊監軍的意見?人家是死者當事人,要給予充分的尊重,儘量讓他走得既甘心又安詳,同時情緒還要穩定。”
段無忌被噎得直翻白眼兒。
這番完全不像是人話的話,從公爺嘴裡說出來為何如此自然,毫無違和?
“公爺莫鬨,將士們馬上要紮好營帳,再晚就耽誤了,不如請公爺借學生幾名親衛,學生這就趁著天黑把此事辦了。”
顧青看著他道:“你打算讓他怎麼死?”
段無忌毫不猶豫地道:“咱們紮營之地是漢水之畔,邊監軍心憂平叛戰局,獨自在河邊散步,一不小心崴了腳落入漢水之中,不幸喪生……”
顧青遺憾地歎了口氣:“真是不幸,但願邊監軍走得安詳,死而無憾……你去叫上韓介,讓他帶幾名親衛隨你辦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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