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收到斥候來報,朔方軍忽然突圍後撤時愣了片刻,旁邊的杜鴻漸和李輔國則一臉訕然,羞愧地往後退了幾步。
顧青斜眼瞥著二人,冷冷道:“朔方軍後撤,是否意味著此戰已結束,我安西軍也可後撤了?”
杜鴻漸露出苦笑:“公爺,此事尚未查清,或許是朔方軍將士自己敗逃也不一定……”
顧青冷笑:“突出重重包圍後撤,有這等威武奮勇之力,何須敗逃?若無將領指揮,若無上麵的命令,他們會如此井然有序地突圍後撤嗎?杜侍郎,你是文官,我可是指揮過不少戰事了,戰場上的情勢難道我不如你看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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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鴻漸語滯,麵色羞愧訥訥不能言。
李輔國的臉色也很難看,但他是閹人,心思可比杜鴻漸靈巧多了,於是堆起滿臉笑容,輕聲勸道:“公爺,不管是什麼原因,事實已然如此了,此時安西軍攻勢已漸成,將士們在前方浴血廝殺,而叛軍敗局已定,就算朔方軍退出了,安西軍仍有餘力將叛軍全殲,安西軍獨享潑天大功,對公爺和將士們亦是一樁好事,功勞越大,陛下封賞越豐……”
顧青冷笑道:“情勢自然是這個情勢,安西軍也能完成對叛軍的全殲,我隻是不喜歡被人當傻子,究竟是誰下令讓朔方軍後撤,大家心裡有數,這筆賬以後會算的。”
李輔國額頭冒汗,連連道:“是是,公爺度量寬宏,先將叛軍全殲,後麵的事,奴婢願為公爺上疏,請天子嚴懲私自下令朔方軍後撤的禍首。”
顧青看著他微微一笑:“這個禍首必須嚴懲,就不知天子會把誰揪出來背鍋呢?”
李輔國迷茫地道:“‘背鍋’的意思是……”
顧青哈哈一笑,也不解釋,對旁邊的韓介厲聲道:“韓介,傳我軍令,神射營和蜀軍繼續進攻,朔方軍指望不了了,但咱們安西軍也能獨自將叛軍一口吞下。”
親衛飛快跑出去傳令了。
叛軍大營內外,原本因朔方軍突然後撤而遲滯的攻勢,在得到顧青的命令後,孫九石領著神射營繼續推進,馬燧所部騎兵緊緊護著神射營的左右側翼,後麵的兩萬蜀軍緊跟,一邊向前推進一邊清理戰場。
…………
潼關南麵三十裡外的叢林裡,兩萬安西軍騎兵靜靜地埋伏在山道兩旁,人銜枚,馬裹蹄,就連馬嘴都戴上了嚼頭,防止戰馬發出異聲。
沈田伏在一人多高的雜草叢中,不耐煩地看了看天色,狠狠吐出了嘴裡叼著的草根,喃喃罵道:“這條道該不會啥都沒有吧?老子可虧大了,孫九石那混賬在前方打得風生水起,老子這裡連隻鳥都沒有,功勞全被那小子占了……”
一名部將湊過來,輕聲道:“常將軍奉命牽製長安的叛軍,差不多到時候了,若叛軍追擊,此路是潼關的必經之路,咱們再等等,多半不會虧的,兄弟們都等著立功領賞呢。”
沈田嗯了一聲,沉著臉道:“派一批斥候出去,搜索附近方圓五裡內的叢林山道,遇到叛軍的斥候一定殺了,不可使任何軍情傳回長安,讓史思明變成瞎子聾子,常將軍出兵牽製時才會更有效。”
部將匆匆離開傳令去了。
沈田摸著頜下粗短的胡須,神情陷入沉思。
作為顧青麾下安西軍內排名前幾的大將,沈田不再是當初那個從於闐鎮敗退的小將,隨著歲月流逝,經曆的戰事越來越多,沈田已漸漸有了大將之姿,如今的他除了對戰事指揮很內行,更多了幾分對政治的敏銳。
安西軍必然能收複長安,叛軍的敗退和殲滅亦是遲早的事。當安西軍中所有將士都興高采烈,腦子裡隻想著如何博軍功,如何用敵人的首級換封賞時,沈田想的卻是安西軍的未來。
如果有一天,戰爭結束了,天下恢複了太平,朝廷開始正常運作,那麼天子與顧公爺之間的矛盾也將愈發被激化,這是不可避免的。
沒有任何帝王能夠忍受君權被挑戰,當臣子手握重兵,天子絕不會容忍這種現狀,天子與顧公爺之間將來必有一番明爭暗鬥。
沈田暗暗握了握拳頭。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對沈田來說,朝夕相處的情分比所謂的忠誠重要多了。當初那個從於闐鎮敗退,被所有人嘲笑輕蔑的時候,唯獨顧青沒有看不起他,不但馬上將他收入麾下,還給了他充分的信任,這些年對他如同親兄弟一般。
雖然顧公爺身上小毛病不少,比如貪吃,挑食,喜歡捉弄人,那張嘴損起人更是歹毒無比,但正是因為他身上這些小毛病,才顯得愈發真實。
跟在顧青身邊這些年,沈田知道他是個有底線,也有夢想壯誌的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對這個世界未來的期望甚至有些理想化。
這樣的人,不該被肮臟的朝堂爭鬥所埋沒,更不該成為被鳥儘弓藏的犧牲品。
英雄不可被剪羽翼,安西軍是顧公爺立世的全部資本,平叛之後,這支軍隊絕不能被天子削弱分化。
沈田暗暗撫了一下胸口,他的懷裡有一份條疏,準備向顧青諫言。
那是一份關於對安西軍獎懲製度改革的條疏,是沈田冥思苦想很久才總結出來的,有了這份條疏,安西軍將士能被激發出更強的戰力,以及更忠誠的心。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朝山路奔來,沈田下意識直起了身子,眯眼向叢林下方的山道望去。
來人是斥候,他在山道便勒住馬,像隻靈巧的猴子飛快竄上山,找到了沈田。
“沈將軍,長安城外大亂,常將軍奉顧公爺之命騷擾牽製長安城叛軍已見效果,叛軍四萬餘人正對常將軍所部追擊,常將軍有意將叛軍朝潼關誘引,大約半個時辰後,常將軍所部和追擊的叛軍將會路過此地。”
沈田大喜,站起身道:“總算輪到老子發威了!還以為這次伏擊撈了個空呢,哈哈,傳令左右約束部將,隱蔽身形,等叛軍路過,記住將叛軍全部放過去,封死他們的後路,然後與常忠所部前後夾擊,此地便是叛軍的埋骨之所!”
…………
常忠率兩萬安西軍騎兵飛馳在通往潼關的山道,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後麵是叛軍緊追不舍的馬蹄聲。
全軍看起來有些狼狽,在被叛軍追擊的途中,常忠下令故意丟棄一些旌旗和鎧甲,做出丟盔棄甲狼狽逃竄的樣子,將士們都照做了,隻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些憋屈。
將士們憋屈,常忠更憋屈,騎在馬上不停往後眺望,嘴裡罵罵咧咧道:“老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追得像一條野狗,安西軍從未打過敗仗,何時如此狼狽過?”
一名部將笑道:“常將軍,咱們隻是做戲罷了,前麵再行二十裡,叛軍就會後悔爹娘少生一雙腿了。”
常忠喃喃道:“但願沈田那混賬不要拖後腿,咱們經過時他若選錯了戰機發動,那可就功虧一簣了。”
“沈將軍是從安西四鎮慢慢走到今天的,他的才乾可不差,顧公爺選擇讓他在山道邊設伏自然是有過考慮的,末將相信顧公爺的眼光。”
常忠看了看憋屈逃命的將士們,又道:“讓兄弟們打起精神,馬上就反攻了,逃命是做戲,彆把戲當真了。”
部將傳令去了,常忠若有所思地皺著眉。
安西軍將士的軍心士氣自然無可挑剔,說他們是大唐僅剩的一支鋼鐵般的軍隊也不為過,但是叛軍被趕出關中,退回河北以後,朝廷平叛之戰仍將繼續,若欲保持將士們的蓬勃鬥誌,安西軍的獎懲製度也該有些調整了。
一支虎狼之師,最重要的是讓大家都有肉吃,與敵交戰之時他們才會更加悍不畏死。
半個時辰後。
“常將軍,前方便是沈將軍設伏的山道了!”一名部將大吼道。
常忠冷叱道:“聲音再大點兒,你索性去叛軍的隊伍裡大聲告訴他們前麵有埋伏。”
部將訕訕一笑。
常忠道:“傳令將士們,馳過前方山道後繼續向前,待後方沈田所部封死叛軍退路發起進攻時,咱們便掉頭殺他個回馬槍!”
四周親衛一片轟應。
兩支隊伍在山道上飛快奔馳,一前一後,隆隆的馬蹄聲掩蓋了山林裡的蟲鳴鳥叫,也掩住了叢林深處的濃濃殺機。
四萬人的叛軍仍在死死追擊著常忠所部。
他們之所以敢放開手腳追擊,是因為早有軍報送入長安,安西軍主力正與安守忠的十萬叛軍在潼關鏖戰,常忠這支兵馬出現在長安城外委實有些意外。
史思明經過判斷後,覺得這應該是一支孤軍,打算趁兩軍潼關鏖戰之時渾水摸魚攻打長安城,於是史思明調撥了四萬兵馬毫無顧忌地追擊常忠這支孤軍。
於是四萬叛軍從長安出發,一路追擊常忠,一直追到離潼關僅距三十餘裡的山道上。
領軍的叛將名叫阿史那承慶,從這個名字能看出,他是突厥王族,安祿山生前排擠三鎮漢將,重用異族將領,阿史那承慶便頗受安祿山賞識,再加上他作戰勇猛,與敵交戰勝多敗少,在叛軍中的地位頗為崇高。</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