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的老宅位於河南道陽夏縣,在東晉以前,陳郡謝氏還隻是個不出眾的小世家,後來有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指揮此戰的便是謝安。
而謝氏對此戰參與程度很深,指揮的是謝安,麾下將領謝石,謝玄,謝琰皆是謝氏子弟。
一戰成名驚天下,陳郡謝氏因為此戰也從此進入了頂級門閥,在謝氏最風光之時,時人將太原王氏與陳郡謝氏並稱“王謝”。
後來有位名叫劉禹錫的詩人,寫下一句中小學生都必須背誦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句詩裡的“王謝堂前燕”,說的便是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
如今的陳郡謝氏已漸漸沒落了,世家與皇權在利益上永遠存在衝突的,兩者隻能在互相妥協互相爭奪又互相倚靠中維持政權的穩固。
然而世家是永不甘心沒落的,他們仍在回味數百年前魏晉世家門閥治天下的風光。所以世家一直在等機會,等待能夠恢複往日榮光的機會。
當張謝氏派快馬送到陽夏縣的一封信落在族長謝魁手中時,謝魁壓抑住激動的心情,他知道,機會來了。
當天夜裡,謝氏派出無數快馬,將散布各地的謝氏宗族主支分支族長緊急召回了陽夏縣。
族長們到齊後,張謝氏的那封信輪流在族長們手中傳閱了一遍,最後又回到謝魁手中。
老舊的古宅大堂內一片靜謐,茲事體大,沒人敢輕易開口。
老態龍鐘的謝魁打破了寂靜,咳了兩聲道:“都說說吧,諸位如何看待此事?”
一名中年的謝家族長跪坐在西側,原地轉了個方向麵朝謝魁,道:“老祖翁,晚輩以為不可答應。”
謝魁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道:“哦?說說理由。”
“顧青,起於山野,出身貧賤,世家怎能與草莽之輩同流合汙?再說眼下李唐天家待我等世家雖說偶有彈壓,但世家與李唐的關係尚算過得去,沒有必要冒此風險幫顧青反唐。”
謝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抬起渾濁的老眼環視眾人,道:“諸位還有何高見,一並說出來,事關宗族興亡,諸位當謹慎以待。”
良久,又有一名謝氏族長道:“老祖翁,晚輩以為謝氏應當幫顧青。”
謝魁眉目不動:“理由。”
“陳郡謝氏之所以能延續數百年,正是因為我們謝氏順天命,應時勢,順天而為則萬事皆吉,李唐自安祿山叛亂後,國運氣數急轉直下,縱然如今收複了關中河南,叛軍也快投降朝廷,但國運之衰仍不可逆,李家氣數即儘矣……”
“諸位可見朝堂之上,顧青手握重權,君臣皆敢怒不敢言,民間市井,無數難民流離失所,農戶無地可耕,今日就算平定了叛亂,河北之地不知要花費多少年才能恢複往日元氣,此次叛亂遺毒之甚,早已波及大唐所有州縣,人丁,賦稅,徭役,倉收,商賈等等,萬業俱廢,民不聊生,這些已成了李唐傾頹的跡象……”
“朝堂權貴奢糜無度,民間百姓疾苦難活,李唐社稷已在懸崖邊上,差的隻是有人再輕輕推一把,老祖翁,顧青便是推一把的人,此時我謝氏若與他同氣連枝,一同覆滅李唐,未來的新朝之上,我陳郡謝氏可為開國功臣立於朝堂,與新君共治天下,其中之利,強勝如今無數倍,如何取舍,諸位難道還需要考慮嗎?”
此言一出,堂內眾人紛紛動容,麵麵相覷之後,眾人已有意動之色。
說來說去,終究還是為了一個“利”字。
世家眼裡的“利”,不僅僅是金錢和土地,也有權力與官爵,朝堂的勢力,民間的聲望,仕林的學派,門下的賓客等等,這些全加起來,才有資格稱為“世家”。
李唐已現傾頹之勢,陳郡謝氏也急於擺脫沒落的局麵,此時出現了一個手握十萬無敵兵馬的顧青,而顧青與陳郡謝氏理論上已有姻親關係,那麼,顧青與謝氏便有了合作的基礎。
見眾人已紛紛意動,謝魁仍半闔著老眼,淡淡地道:“暢所欲言,甚好。還有哪位有高論?”
一正一反兩種意見都說出來了,堂內再無人吱聲,眾人的眼睛都盯著謝魁。
這位是謝家的老祖宗,也是能決定謝家命運的族長,召集各族議事不過隻是形式,想必在召集眾人之前,謝魁心中已有了決定。
謝魁見久無人出聲,於是淡淡地道:“那封信上還說,顧青對世家頗為防備,而且關於朝堂之權也堅持不肯讓步,但他願意給世家一個牟利百十倍的法子,權所不逮,錢財彌補,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老夫很好奇,顧青究竟有何法子,能讓咱們牟利百十倍,至於朝堂之權,嗬,容日後慢慢談,終究會談攏,談不攏至多也是維持現狀,此事不急,看諸位的意思,大約傾向與顧青合作?”
堂內眾人大部分點頭默認,也有少部分人搖頭表示反對。
謝魁嗬嗬一笑,半闔的老眼終於睜開,突然嗆咳起來,旁邊侍立的一位晚輩急忙掏出帕巾伸到他嘴邊,謝魁咳了一陣後張口一吐,一口痰吐在帕巾上。
晚輩將帕巾折疊起來,無聲地收入懷裡。
世家子弟的教養,可見一斑。
咳完以後,謝魁終於開口道:“前隋無道,天下反之,唐王李淵於晉陽斬旗起義,天下各大世家欣然而景從,隻用了短短一年多,前隋便被推翻,那次改朝換代,與其說是李家趁勢而起,還不如說是煬帝無道,與各大世家結怨甚深,當世家的力量聯合起來,一個王朝僅僅隻支撐了一年多便轟然倒下……”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裡,李唐與各世家又積累了新的恩怨,尤其是高宗武後當政之時,為了打壓世家而大興科舉,限製世家圈占土地,就連學派和道僧之流,也成了他們手中的武器,用來打壓世家……”
謝魁滿是滄桑的老臉愈見蒼老,歎了口氣,道:“世事便是輪回,一百多年轉了個圈,又回到了當初的原點,如今的李唐與世家積怨之深,很多地方已無法調和,而天下各大世家在這一百多年裡也漸漸陷入頹勢,有的家族甚至永遠泯滅於世間……”
謝魁渾濁的老眼忽然散發出一道如劍般鋒利的光芒,加重了語氣道:“世家當求變,唯有變,方可繼往開來,方可興族致遠。”
“顧青此人,年不過三十,卻能統領十萬虎狼之師,難得的是,此子不驕不縱,懷誌戒忍,是個有大誌向的當世英雄,他與安祿山之輩不同,相比安祿山叛軍的禍亂天下,老夫卻能看出安西軍是有謀略有軍紀之精銳,對民間百姓秋毫無犯,由此可知顧青所圖甚大。”
“老夫喜歡與這樣的當世英雄合作,有誌向,有誠信,有分寸,與他合作終歸不會吃大虧,可以搏一次。”謝魁佝僂的腰杆漸漸直了起來,緩緩道:“諸位,老夫已決定,陳郡謝氏全力襄助顧青,謀奪李唐社稷!”
老族長一錘定音,堂內無論願意或是不願意的謝家子弟紛紛伏首便拜。
基調定下後,一名中年族長道:“老祖翁,顧青與張拯之女數日後將在長安大婚,我謝氏是否表示一番?”
謝魁的眼睛又恢複了渾濁的模樣,淡淡地道:“自然要表示的,可大張旗鼓慶賀,張拯之女是……”
中年族長道:“是張拯與妾室所生,非我謝氏所出。”
“無妨,名義上仍是母女,便是無法否認的姻親,謝氏馬上送出厚禮,並聯絡關中河南諸世家,各遣特使快馬入長安,定讓顧青的大婚風風光光,借此機會表達陳郡謝氏的心意,陳郡謝氏願與顧郡王同進退,共富貴。”
中年族長遲疑道:“彆的世家……”
謝魁淡淡一笑:“名利便在眼前,了結恩怨也在眼前,世人庸碌隻為利,世人快意隻為仇,今日兩者兼俱,各大世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顧青……老夫很看好這個年輕人,但願將來他會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氣象,也但願新朝之後,顧青能拿得出世家需要的東西,否則,又是一樁難解的恩怨了。”
…………
大婚即在數日後。
不僅顧青和張家都在忙碌,就連長安城市井的百姓聽說後亦隱隱有些期待。
郡王大婚,排場大約不一樣吧?婚宴上的肉夾饃至少要夾兩片肉才對得起顧郡王的身份。
婚期即近,顧家和張家一片喜氣洋洋之時,太極宮的宮闈中氣氛卻有些低沉。
顧青封郡王,顧青成親,顧青賑濟難民……
什麼都是顧青,他的名字哪怕身在宮闈亦避無可避,偏偏李亨卻拿他無可奈何。
功高蓋主,取死之道。
然而當這個功高蓋主之人手中掌握絕對的實力,那麼取死的人便成了天子。
拳頭硬的人說的話才是真理。
太極宮內,萬春跪坐在李隆基和李亨麵前,垂瞼屏息,神情黯然。
李隆基臉色難看,瞪著這位疼愛至極的女兒,生平第一次有了揍她一頓的衝動。
李亨的眼眸裡卻閃爍著莫測的光芒,不知在想什麼。
殿內的氣氛很壓抑,良久,李隆基語氣微怒地道:“睫兒,你何時與顧青有了私情?朕為何從來不知?”
萬春低聲道:“很久很久了,早在顧青從驪山救了父皇的命後,女兒便對他……”
李隆基一愣,遙憶當年驪山之上,四周大火濃煙蔓延,顧青奮不顧身將他救下,一時間心中竟多了些許物是人非的感慨。
這些年,君臣之間有恩有怨,終究還是走到如今這一步。
“顧青馬上要大婚了,你卻今日才告訴朕你們有私情,教朕情何以堪!”李隆基怒道。
萬春語氣輕柔卻堅定地道:“顧青大婚娶的是正妻,女兒願為顧青妾室,請父皇和皇兄恩準。”
李隆基和李亨同時呆了一下,接著李隆基勃然大怒:“堂堂公主,竟做彆人的妾室!睫兒你吃錯藥了?還有臉要朕恩準?”
萬春黯然道:“女兒隻認準了他,此生非他不嫁。”
“那你便孤獨終老,朕養得起!總好過讓天家成為笑柄,貽笑萬年。”
萬春小嘴兒一張,嘴裡堅定地迸出一句話:“若今生不能嫁顧青,女兒唯死而已。”
李隆基怒不可遏:“那就死去吧!想要朕恩準你當彆人的妾室,尤其是當顧青的妾室,休想!”
萬春的眼淚撲簌而下,仍跪在李隆基麵前緊緊地抿住唇,無聲地哭泣。
精雕玉琢般的人兒,自小被捧在手心裡寵愛著,見她傷心至此,李隆基頓時心中一軟,輕聲道:“睫兒,顧青如今與皇室的關係你不是不知,不瞞你說,我李唐已是生死存亡的關頭,與顧青必不死不休,朕怎能將你嫁給他?”
萬春泣道:“女兒此生彆無所求,隻求嫁給顧青,若父皇覺得公主為妾損了天家聲譽,請父皇奪女兒公主之號,女兒願以平民之身嫁給他。”
李隆基氣得渾身直顫,哆嗦著道:“走火入魔,走火入魔了!來人,宣太醫!”
“女兒沒病!女兒隻是鐘意了一個男子!”
李隆基目光陰冷下來,盯著萬春的臉道:“不管你入了怎樣的魔怔,總之,朕絕不答應將你許給顧青為妾,今日起你便禁足興慶宮,一步都不許出宮!朕情願在宮闈裡養你終老。”
父女間的關係生平第一次陷入無比僵冷之中。
一旁久未出聲的李亨忽然道:“睫兒,你且先去殿外走一走,朕與父皇聊幾句。”
萬春聽話地點頭應了,乖乖地退出殿外。
李亨這才望著李隆基道:“父皇,昨日宮人來報,隴右北庭兩大節度使已遣密使來長安,不日便至,至於劍南道節度使鮮於仲通,朕發了密旨多日,鮮於仲通卻至今未遣使出蜀,鮮於仲通當初率蜀軍與安西軍合兵擊敵,想必鮮於仲通在皇室與顧青之間仍搖擺不定,故而未做出表示……”
李隆基挑眉看著他,不明白李亨為何沒頭沒腦提起這件事,眼下不是聊萬春公主的婚事麼?
李亨神情凝重地道:“父皇,至今對密旨有回應的隻有隴右和北庭,再加上史思明的叛軍,朕仍覺得不足以對抗安西軍,我們必須繼續拉攏更多的藩鎮進京勤王,更需要時間調動大唐各州城的地方駐軍,父皇,時間很重要……”
“亨兒的意思是……”
李亨緩緩道:“若能暫時緩和與顧青的僵冷關係,我們才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否則長安城有累卵之危,而你我父子的首級之上時刻高懸刀劍,實在很危險,誰都不知道顧青會何時發動,或許是今日,也或許是明日……”
李隆基一驚,接著若有所悟:“所以,朕不如順勢將睫兒嫁予顧青為妾,表麵上與顧青結成姻親,緩和彼此的關係?”
李亨點頭道:“是,而且隻能為妾,不可強行下旨賜婚正妻,否則容易引起顧青的反感,為了祖宗社稷,父皇當舍則舍,隻是一個女兒而已,若睫兒為咱們爭取到時間,等到各大藩鎮兵馬抵京勤王,便是與顧青生死決戰之時。”
李隆基冷冷道:“公主為妾,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天家的臉都丟光了。”
李亨笑了:“權宜之計而已,江山都快保不住了,何惜一位公主。待到除掉顧青,這段不光彩的曆史可以從史書中抹去,天家從來未曾丟過臉,隻有光彩輝煌在史書中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