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直到致仕,也遇不上一次年間大計。
嚴成錦這身官服還熱乎呢,就碰上了一次,剛剛上崗就要考核,真是官生艱難。
不過,他的目標當然是,上等!
吏部寬限了十五日,讓五湖四海的官員,有充裕的時間趕到京城。
嚴成錦下了值,來到曾鑒府上,向他取取經。
聽聞陛下要進行年間考核大計,曾鑒最近立功不少,將他的功績細數下來,必定能得上等。
曾鑒歎息道:“年間大計想評上等,是件十分困難的事。”
嚴成錦道:“還請世伯,將吏部評定流程,細細說一遍。”
兩個時辰後……
曾鑒嘴唇乾裂,不由出聲:“賢侄,隻是評個級彆罷了,不必如此慎重啊。”
嚴成錦終於弄清楚了評定流程,負責評定的吏部官員會走訪,並將功績和評定結果,寫在訪單上。
比如嚴成錦觀政工部,吏部官員就會到工部,詢問嚴成錦的情況。
要了解嚴成錦的經筵講得如何,吏部就會尋訪同為經筵的講官。
曾鑒道:“賢侄放心,若是問到世伯頭上,世伯給你個好評。”
“有勞世伯了。”
嚴成錦甚至還沒被人彈劾過。
至少也是個上等吧?
朝廷上下磨刀霍霍,都準備近期突擊一下業績。
這幾日,翰林三諫找了一個倒黴的官員,收集罪證,聯手彈劾,一下子就得了個新業績。
翰林三諫開始不滿足起來,於是,目標漸漸落到了王越身上。
大寶諫對著嚴成錦笑眯眯道:“嚴大人要不要一起彈劾呀?”
聽說他們想彈劾王越,嚴成錦納悶了:“王世昌大人有什麼好彈劾的?”
大寶諫輕哼一聲:“王越自持軍功,不聽主將指揮,擅自一人出城,這是一罪;他的挑釁之舉,或許會激怒海西人斬殺俘虜,這是一罪;擾亂軍法紀律,這又是一罪。”
嚴成錦暗自咋舌。
難怪王越平日總是對翰苑言官罵罵咧咧,同一件事,他們能從十個方向挑出毛病來。
彈劾自家大號,這種傻事他自然不會乾。
京師出現了許多官員,吏部的尋訪陸續進行著。
吏部官員鄧清在東宮尋訪太子:“殿下認為,經筵講官嚴成錦,講授的經書如何?”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你說老高?老高講得不好啊……”
“還請殿下仔細說一說。”鄧清道。
鄧清快速在紙上寫著,半個時辰之後,這都用了三份的訪單了:“那個……殿下,差不多了吧?”
“對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是年間大計,屠大人怕嚴成錦學問作得不深,耽誤了殿下的學業,特意讓下官來來問您。”
“擦掉擦掉,重新寫。”
“……”鄧清。
朱厚照眉飛色舞:“老高的經筵,講得比李師傅好,愣著做什麼,快寫快寫!”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鄧清寫滿了訪單,上頭全是嚴成錦的好人好事,與先前相比,完全是另一個版本。
鄧清苦著一張臉:“殿下……差不多了吧?”
朱厚照想了想,點點頭:“本宮想到了再告訴你。”
幾日過去,經過吏部晝夜不停歇的尋訪,評定結果出來了。
這次年間大計,總共考察四千五百一十六人。
上等為五百人,中等為三千五百餘人,剩下的四百餘人,皆為下等,要被罷斥。
曾鑒是上等,翰苑三諫是上等。
嚴成錦也是上等。
而王守仁,竟隻得了一個下等。
嚴成錦萬萬沒想到,這廝竟是下等?
王守仁猛地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一看,真的是下等!
“伯安可知道,吏部官員尋訪了誰?”
“在下也不知。”
王守仁立功不少,在出使暹羅和安南中立了功績,翰苑抄寫的典籍,也不下十餘部。
嚴成錦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王守仁平日動不動就格物,這種行為在官員們的眼裡,是十分古怪的行為。
甚至有些不務正業……
朱厚照來到翰苑,笑嘻嘻地道:“老高,本宮有事要跟你說,呀,看你的臉色,本宮怎麼覺得你已經知道了,聽說要年間考核,本宮就讓吏部的官員把你的好事都寫下來了。”
“殿下讓一讓,臣要去奉天殿。”
“去奉天殿做什麼?”
嚴成錦得快步去奉天殿,否則陛下口諭一下,烏龍就鬨大了。
奉天殿,
弘治皇帝看著今年年間大計的審查結果,被評為下等的,共有四百零七十一人。
內閣三人和吏部的官員都在,就等著弘治皇帝的過目。
弘治皇帝一看,隻覺得觸目驚心,支付這些俸祿,朝廷一年要開支多少靡費,不再猶豫了,在吏部的折子上寫上,準!
“內閣擬旨,將這些屍位素餐的官員都致仕了吧。”
小太監進來稟報:“陛下,太子殿下和嚴成錦求見。”
嚴成錦快步走進大殿:“陛下,今年的年間大計,有冤屈!”
從小在極為不公正的環境下長大,弘治皇帝最忍受不了的,就是不公不正。
弘治皇帝皺著眉頭:“朕還特意看了你的,你不是評為上等了嗎?”
嚴成錦搖頭:“不是臣,是王守仁,此人在下等之列。”
弘治皇帝仔細翻開,還真在下等的名冊中,看見了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出使暹羅和安南遊說,立下功績,又無觸犯過錯,被評為下等,實屬不該。
弘治皇帝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吏部作為主持大計的衙門,要如何解釋?”
吏部尚書屠滽驚得後背都濕了。
陛下的聲音低沉,分明怒不可遏,他連忙跪下:“臣有失察之罪,此事……臣的確不知。”
要考核的官員有四千多人,屠滽隻看三品以上大臣,考核九卿,王守仁才是個翰林,哪裡用過他的眼。
弘治皇帝聲震瓦礫:“朕舉年間大計,本意是查處懶政失職的官員,你們卻反其道而行之。”
屠滽又是一層冷汗。
年間大計是要經過內閣的,但李東陽三人隻是看了人數,並未細查誰是什麼等級。
“臣等失察。”
嚴成錦道:“年間大計,全由訪單上的過錯而定,隻憑訪單評定,而不去一一查訪,訪單不得給本人過目,更不能申辯,全憑吏部評定,無憑無據,如何能公正?臣懇請陛下,還那些誤判之人一個公正!”
嚴成錦不敢說自己能活成一道光。
但也希望大明這個世界,有公平可言。
嚴成錦又道:“那些被評為老、病、貪、酷的人,是否真的老到無法治事,是否真的病到無法理政,人人都會生病,若以一時之病,一時之過,來評定一生,是否有些不妥?況且,像王守仁這樣的人,並無過錯。”
“兒臣覺得老高說的不無道理,再好的官員,也有可能會犯錯,若不看所犯何事,一概以下等評定,實在將一個人看得太偏,古人雲,蓋棺定論,豈能以一時過錯,來度量一生。”朱厚照道。
朱厚照這次,竟沒有讓弘治皇帝想揍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