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
嚴成錦坐在值房中,左右扈從和文官,皆為被遣出門外。
房門關上。
“張大人,兵部何時裁減了年例銀,為何本官不知?”
年例銀,是朝廷每年補給九邊各鎮的一筆軍餉。
正統年間,由於九邊的屯田被破壞,不足以讓九邊自給自足,朝廷每年會給九邊撥一筆銀子,作為補助。
隨著戰事頻繁,年例銀也逐漸增多。
成化年間,王越和汪直在遼東領軍打仗,年例銀由幾十萬兩攀升至上百萬兩,成定例。
如今,九邊的年例銀隻有十餘萬兩,平均下來,一鎮僅萬兩左右。
張敷華端起茶盞,麵色如常:“你請廢鎮監時,蔣大人攜本官麵聖,裁減了年例銀。”
嚴成錦有嚴成錦的辦法,蔣冕也有蔣冕的辦法,怎麼會告知此子。
入京後,蔣冕便發現,但凡朝議之事,極容易被嚴成錦廢去。
想讓陛下拍案下令,隻能私自麵聖請乞,瞞著此子。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嚴成錦心中微動,道:“蔣大人不愧是南直隸諸葛亮,下官委實佩服。”
並非所有政事都要早朝廷議。
內閣大臣可以隨時麵聖。
毫無疑問,蔣冕一定是私自見了陛下。
不知用什麼方法,讓陛下未在朝堂上廷議,令兵部裁減了年例銀。
若不是去戶部查了賬目,他還不知,年例銀從一百餘萬兩降至十萬兩。
張敷華看向嚴成錦,眉頭微蹙:“年例銀撥放與戰事有關,戰事頻繁時,九邊用度增加,則朝廷撥給的年例銀越多。
此時,九邊無戰事,裁減年例銀,合情合理,本官並非針對你才與蔣大人請乞。
即便裁減了年例銀,邊將也不該賣官募銀。”
百姓向朝廷捐納銀兩,實際上是賣官。
諸如國子監生明碼標價,一個名額售賣百兩,以募集銀子填充國庫。
如同後世捐贈圖書館獲得某大學的名額,名為捐贈,實際是買學位。
明朝一些皇帝當政時,對賣官睜一眼閉一眼。
九邊的軍銜也可以售賣,明朝的士卒,來源於衛所製和募兵製。
中期以前,士卒來源於朱元璋成立的衛所製,也就是從軍籍百姓中補充缺員。
但缺銀兩時,會用募兵製來召募將士,有時會售賣營中官職。
軍和兵不同,軍要世襲,故稱軍戶,兵不世襲,人死官消,士紳子弟或想過一把官癮,就可以入營為兵。
如今九邊賣的官職,正是屬營的兵職,服役的時間不長,不終身服役。
回到都察院,嚴成錦給老爹寫了一封書信。
大半月過去,弘治皇帝有些納悶:“嚴成錦怎不來向朕求情?”
“或許還在偷偷調查。”蕭敬剛聽屬下稟報,嚴成錦在東宮。
內閣大臣和六臣納悶,有幾日沒見嚴成錦了。
此子倒是反常,既不彈劾,也不來向陛下求情,好像嚴恪鬆不是他親爹似的。
“傳嚴成錦來。”
東宮,寢殿。
朱厚照和嚴成錦正在打牌,喜滋滋地摸牌,“老高不向父皇求情,是想讓嚴師傅致仕?”
賣官可大可小,若他朱厚照當皇帝,這就不能算是事兒。
鑿了城牆?也不算什麼,韃靼已是大明的疆域,隔著城牆多見外。
可父皇錙銖必較,文官也不願睜一隻閉一隻眼。
嚴成錦正色道:“殿下快出牌,莫要胡說。”
九邊已無軍功可立,日久將士必定懈怠,老爹戍守三邊已無意義,隻能在九邊養老到死,反正陛下是不批退休的。
老爹年有五十餘,極容易被韃靼人捅死,畢竟老爹年輕的時候就是菜雞。
平常,無由讓老爹回京,現在正是機會。
此事雖與老爹無關,卻是督管不力,隻有致仕,才能令老爹脫罪。
陛下寬仁,加上家裡有五塊免死金牌。
正好讓老爹致仕,再次重啟。
朱厚照一邊出牌一邊認真道:“等本宮登基,就重新啟用嚴師傅為兵部尚書,嚴師傅的兵法可是本宮教的,本宮相信自己的學生。”
嚴成錦不應他,老爹有爵位在,是不能當文官的。
即便朱厚照登基,也一樣,百官不允許。
穀大用稟報:“殿下,陛下派人召嚴大人去。”
嚴成錦來到大殿中,老爹回京的日子近了。
他這段時間查了不少九邊之事,卻未向陛下稟報。
召他來,想必是為了此事。
“嚴成錦見過陛下。”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嚴成錦一眼,淡淡地道:“你在查九邊賣官之事,為何不向朕稟報?”
“臣未有結論,還需邊將押回京城審問,以確認一事。”
大臣們相視一眼。
宣府距離京城最近,將領以押送到刑部大牢。
嚴恪鬆是在延綏,也近一些,騎快馬這幾日就能到京城。
弘治皇帝又開口:“查到什麼了?”
“此事,起於蔣大人請乞裁減年例銀,兵部右侍郎文貴乞修邊墩和發放軍餉,便向太倉庫和太仆寺借了一百餘萬兩。
如今期限到了,不敢賒賬,不敢賴賬,而年例銀又裁剪,才想出此下策。”
文貴是兵部右侍郎,先後在宣府、大同和延綏巡撫。
見邊陲墩堡毀壞,便請乞修築,為了儘快動工,向太倉庫和太仆寺借了銀兩。
本可以用年例銀歸還。
但朝廷將年例銀砍到十萬兩銀子。
就好比借彆人的錢過信用卡,隻借一天,信用卡忽然降額了,拿不出來。
文貴傻眼了,九邊將士也傻眼了。
交還的期限一到,隻能從九邊各鎮想方設法歸還。
“臣記得此事。”
蔣冕麵色微動,他與張敷華麵升,為節省九邊靡費。
大臣暗自琢磨,嚴成錦查此事,就必定會為嚴恪鬆求情。
……
一晃十日過去,天氣漸漸轉涼。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閱奏。
蕭敬走進來稟報:“陛下,苗逵派人傳信,嚴恪鬆到京城了,可要派人收押下獄?”
劉健幾人互視左右一眼。
百官心中微動,收押下獄是秉公處置,安定侯也不能例外。
弘治皇帝道:“讓他入宮吧。”
一個時辰後,嚴恪鬆和文貴等官員被引入大殿中。
百官目光看向殿門。
嚴恪鬆跪倒道:“臣掌三邊軍事,督管不力,不能竭忠儘節,懇請陛下準許致仕。”
百官麵色凝固,這也太快了些?
還以為嚴恪鬆會辯解一番,沒想到見麵的第一件事,竟是請乞致仕
弘治皇帝目光一凝,竟有些不忍起來,“此事還未查清楚,嚴卿家不必急躁,若嚴卿家不知情,朕會從輕處置。”
屢次征討韃靼立下功勳,證明嚴恪鬆可鎮守九邊。
因連坐而致仕,委實有些可惜。
李東陽等人衡量得失後,麵色猶豫。
這時,嚴成錦看向幾個武將:“賣官一事,安定侯可知情?”
“不知。”
嚴成錦掏出一塊免死金牌:“懇請陛下,準許家父引咎致仕。”
大殿中安靜下來。
韓福麵色微動,本想將嚴恪鬆下獄,拷問一番後再審查與嚴成錦有無關係。
可嚴成錦根本不給嚴恪鬆入獄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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