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是相當識趣兒的。
絕不會讓和自己打交道的人感到不舒服。
非常清楚眾人心理的寧衛民,索性直接挑明了疑點,還主動做起了解釋。
“張師傅,我嚇著您了吧?我知道,這事兒聽來不合常理。我要不在這兒說清楚了,八成出的價錢再高,您也不敢把房租給我了。那咱乾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把我怎麼想的都告訴您得了。”
“我是個生意人,這沒錯。生意人逐利,這也沒錯。可無論乾哪一行都有層次高低,就像您在廚行裡地位,豈是一般人可比的?一般廚師乾的活計,在您眼裡,怕是不屑一顧吧?彆的不說,您寧可降低房租,自己的廚房不讓彆人碰。這就能顯示出差距來。”
“當然,我可不敢拿自己這點小亮光一樣的能耐跟您比較。我隻是想說明一點,我不是那種從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刮油質,天天惦記著怎麼把看見的每一分錢都裝自己兜裡的生意人。”
“俗話說,將軍趕路,不追小兔。做生意也得講格局,必須懂得抓大放小的道理。我不至於那麼沒出息,還算有點小誌氣。眼睛看的是高處,心裡想的是怎麼堂堂正正的把生意做好、做大。既然如此,首先就不能得罪房東,不能從您身上找便宜。”
“為什麼?道理明擺著的。開店不但需要經營場所,而且需要穩定體麵的經營場所。因為人家總得能找著我們,看到我們像那麼回事,才能相信我們啊?要是老換地兒,誰心裡還不有點想法?我如果沒法取信於人,還怎麼把生意做大?”
“再說了,就像我這哥們兒剛才說的,為了做大生意,我租您的房可沒那麼簡單。我肯定得拆牆、裝修、買家具、雇人、進貨。甚至我還得裝個電話。這些真金白銀的投入可不是個小數。”
“我今天占您這便宜容易,可以後呢?這種事兒隻能瞞住一時,紙裡包不住火。等您要從彆人嘴裡知道這裡麵的事兒,能高興才怪呢。您不高興了,還能有我的好兒嗎?”
“到時候,您要是給我漲房租。我這會兒怎麼占的便宜,就得怎麼給您還回去。那我一分不帶少花的,還白白把您給得罪了。虧不虧啊?我虧大了。”
“就這樣那還算好的呢,漲房租都算您對得起我。您要真給我斷了根兒,不把房字租給我了,讓我搬走另找他處,那我這些前期的投入可不就等於打水漂了?尤其有的事,那不是花了錢就能辦成的。比方說裝電話吧,我還得找關係,托朋友呢。一挪窩兒,全白費,這種損失不可計量啊。”
“張師傅,你我都清楚,就因為租房這事擺不到台麵上,現在相關政策很模糊。所以房子才不好找,所以咱們暫時隻能假托是親戚借用,私下裡做交易。那沒合同,憑的是什麼?憑的不就是人與人相互間的情麵、誠意、信譽和交情嘛。”
“您想想,房子說到底是您的呀。這種情形下,想租不想租,都是您一句話的事兒。我要跟您耍心眼,不是自己給自己刨坑兒埋雷嗎?那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啊。我得多傻,才能乾出這樣損人不利己,占不著便宜還得惹身騷的事呢?”
嘿,還真是!
話不說不明,理不說不清。
寧衛民這一番解釋下來,還真就把這裡麵的道理說通了。
讓本來看著不那麼合情合理的事兒,都變得合情合理了。
彆說“張大勺”聽得“嗯,嗯”的直點頭。
就是張士慧和邊建功,這兩位差點把寧衛民當成失心瘋的主兒也恍然大悟,神情全釋然了。
卻不想猛然間又橫生枝節。
“哎,不對吧?”
“張大勺”一抬頭,居然又問出了一個有點誅心的問題。
“年輕人,你說的頭頭是道,聽著似乎是這麼個理兒。可有一樣,我就不明白了。”
“你把這裡頭的事兒都告訴我了。那不就等於你自己把刀把子塞我手裡了?你就不怕我借機要高價,多切你的肉嗎?”
“咱們可是初次見麵,交淺而言深,這犯忌諱了吧?像你這樣,把精明都寫在骨子裡的人,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說到最後一句,“張大勺”眯縫著的眼睛裡,再次出現了警惕的亮光。
要不說人老就容易多疑。
很顯然,這個問題要沒有個合理的解釋,前頭那些話,寧衛民算是全都白說了。
“張大勺”絕對會認定了寧衛民在玩家夥,哪怕他再賭咒發誓也沒用了。
但寧衛民就是寧衛民,他可半點不驚慌。
誰讓他是靠嘴皮子吃飯的好手呢?
能把死人說活的事兒對他賴誰,一點不新鮮。
就更彆說他本就問心無愧,光明磊落了。
“哎喲,我的張師傅哎。您可真行,差一點說不清都不行是吧?您不是大廚,您是審案的。好好好,那我就把您心裡的疑點,都跟您分說明白了,總行了吧?”
“您問我為什麼我敢跟您說這些話?當然是因為我信任您。您彆不信,我沒糊弄您,這話真不是場麵話。咱們行當不一樣啊。灶台上您是好手,可生意場您就外行了。彆忘了,生意人最擅長的就是相人。”
“我們相人的辦法跟您不同。您見人比我多我承認,可您的眼力再高,分辨的是人的善惡忠奸,好氣性還是壞脾氣。我們看的不一樣,我們的眼裡隻有人對金錢的貪心,或者說是取利的態度和方式。”
“就拿您今兒用的這‘棒槌打衣裳’的法子來說吧。好處是能保證自己一定的利益,可壞處是占不了什麼便宜。這說明什麼?就能說明您不是挖空心思算計彆人的人。您喜歡把醜話說前頭,是防著彆人心術不正,自己著了算計。”
“您用這招能指望什麼哪?不就是想省點時間,省點麻煩,趕緊畫好了一個圈兒,定好了規矩,免得扯皮嘛。說白了,像您這種人,是性情中人。重臉麵,有個痛快勁兒,最重信用,也守規矩。又怎麼會輕易破壞規矩呢?”
“彆的不說,您剛才能問我這句怕不怕?就證明您是好人。否則您也不會現在這麼早說出來啊。真要想拿我一道。您應該不言語等褃節上,對不對?”
“這就是因和果的關係,就因為我了解了您的性情,知道您是什麼人。才會告訴您這些話。否則我才不說呢。”
“張大勺”咂摸著寧衛民的話,神色好看了點,但畢竟還是無法全信他的說法。
“你就這麼有把握?世事無絕對啊。你要萬一看走了眼呢?我要不是這樣的人呢?你這番理論呀,飄了點兒……”
說著,他就搖了搖頭。
沒想到寧衛民連磕巴都不打,就以理所應當的態度拋出了另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