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抽了半支煙。
魏廠長才終於又把思維拐到正路上來,繼續鼓起勇氣為價錢跟張士慧打商量。
然而這次,張士慧卻玩兒上以退為進的苦情戲了。
“魏廠長啊,您要這麼說,隻能證明您不信任我。您不會真以為我原價弄來,然後轉手倒給您,就能掙上一倍的利潤吧?”
“您也不想想,這中間多少人惦記拿彩電發財呢。我就是能弄到貨,憑的是什麼啊?就憑我是京城人?開玩笑!我也得疏通關係,我也得給彆人上貢。”
“要說真掙錢的是誰啊?第一是小鬼子!人家高科技厲害啊。您看咱們現在大街上的電器廣告,鋪天蓋地就屬狗日的。據說歐美市場的電器都讓這幫東洋人給衝了。那說連大鼻子的錢全讓鬼子掙走了,就彆說咱們兜兒裡那點兒散碎銀兩了。”
“第二,就得屬那幫手裡有電器支配權的人掙錢。這幫人可不管國家定價那一套,都把彩電當成自己的財源。他們覺著東西好,再貴也有人買,所以發狠的要價。你不拿好處給他們喂飽了,能把彩電弄出來?所以彩電到了我手裡,哪怕按這一倍的價錢賣您,我也就剩點小縫兒了。”
“至於第三呢,就是像您魏廠長這樣的彩電生產廠家啦。您還彆否認,國外彩電是這個價,難道國內的彩電就便宜嗎?彩電要不是這麼緊俏,你們又何必跑這趟京城,下這麼大的本兒,死活也非要引進一條生產線呢?”
“咱就拿京城的昆侖和牡丹來說吧。是,兩個牌子的二十寸彩電,官價都是兩千,比進口的看上去便宜五百。可前提是你得有票啊。一張彩電票在彩電廠門口,哪怕找工人買,人家最少要你八百塊,那還得求著人家。”
“您說這樣的價您買回來,本身就比進口彩電的價貴了,這難道正常嗎?要是就能按商店裡的價錢算。那誰買國產彩電誰不成了大傻子一個?所以事實是明擺著的啊,真不是我不給您二位麵子,問題是您不能讓我連一點的利潤都不要了,全讓給你們呀。
“說白了吧,彩電的價錢看著高,可就是因為有人搶著要,才造成的。否則也就沒這麼貴了。現在的人哪,為了等一台彩電,彆說婚期都可以推後。甚至放在庫房裡的壞電視都被人盯上了。”
“這可不是我信口開河。就是京城電視機廠的頭兩天的事兒啊,都上報紙了。那庫管告訴人家電視機是壞的,可人家還哭著喊著非要抱走不可。說是先抱回去,哪怕再找人修都行。您二位要不信,我回頭就能找出報紙來給您二位過目……”
魏廠長的臉色因為這番話都快變成水煮牛肉的顏色了,再找不著合適的措辭。
於是隻有跟劉科長對了一下眼神,換成了劉科長來攻殲。
劉科長先是很認真的拿出筆計算了一下,然後擦著冒汗的額頭,有點提心吊膽地提了一個價錢。
“我們最多可以給你一萬五……一萬六……千五百塊。你看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
張士慧聽見這話,卻是一拍沙發的扶手,跟彈簧似的躥直了身子。
就他這激動的反應,再配著臉上驚怒交加的表情。
差點讓他麵前幾個人都誤認為他要站起來打人呢。
“我的劉科長啊,您真以為這是菜市場買蘿卜白菜呢?剛才合著我所有的話全白費了是吧?真不是我說話難聽啊,就你們出這價兒,要是拿個任何一個在京城倒騰電器的人看看,他都能背過氣去。”
“碰上那心情好一點的,興許幫你們買一張回老家的火車票,勸你麻溜兒回去,硬席,軟臥的你也甭挑剔了。要碰上那葛主兒,他能給你點一道,讓你最好挖一條直通小鬼子那兒的海底隧道。”
“至於到底是是大阪還是北海道登陸,那就隨你了,反正你彆給人家國家淹了就行。這話該怎麼說呢?古代咱們有條絲綢之路,當代就有你們開通的一條東取扶桑的彩電之路啊。偉大,你們太能了……”
好嘛,聽聽,這話多擠兌人啊。
魏廠長和劉科長一開始還沒聽出來,可後來越琢磨越不對勁。
等他們倆真正品出了滋味,不但魏廠長那水煮牛肉的臉色更豔了,就連劉科長的臉色也變成乾煸豆角了。
不過,彆看局麵搞得僵住了,現場陷於尷尬沉默。
可還有寧衛民跟旁邊坐著呢。
所以張士慧一點不擔心自己敲打得過了頭兒,讓這件事徹底瞎菜。
反而自顧自拿起煙盒,又敲了敲桌麵,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而這,就是他發給寧衛民的暗號。
彼此已經不知合作過多少回了,無需更多的表示了,寧衛民自然知道此時該說什麼話。
“哎哎,張兒啊,瞧你這脾氣,你就不能有話好好說嘛。”
一句話,寧衛民以指責張士慧,開始充好人似的唱起了紅臉兒。
“你彆不樂意聽啊,反正照我看,兩位川蜀來的同誌挺有誠意的。人家大老遠從天府之國來到咱們這兒,一直坐在這兒跟你談,人家圖什麼呀?
“自然是盼著能跟你談成。否則人家乾嘛要跟你浪費口舌啊?有這工夫,人家還不如外頭逛逛,賓館裡歇著呢。”
“人家是對京城的情況不了解了,否則人家乾嘛還找你啊?做生意嘛,其實討價還價很正常。你開價,就得允許彆人還價。總不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寧衛民的這番話可給了魏廠長和劉科長極大的鼓舞。
他們立馬找回了精神頭,同時點頭附和。
“對頭,對頭……”
反觀張士慧,卻做出要哭的樣子來,裝得意外極了。
“不是,我說,怎麼這都成我的不對了啊?這……這彩電的行情他們不清楚,難道你還不清楚?你怎麼幫著他們說話啊?”
“我是對事不對人。”
寧衛民一句話就給張士慧堵了,下麵的話讓魏廠長和劉科長聽著更加溫暖。
“是,你們之間談生意,我之事一個無關的人,確實不便插嘴。可誰讓我今天坐在這兒,又喝了你們的咖啡呢。說實話,看著你們難受,我也不落忍。我也希望你們和和氣氣把生意談成啊。”
“張兒啊,咱們算是熟人,我當然知道你在電器裡賺點錢不是那麼容易。但你也得替彆人想想,難道人家就沒有難處了嗎?有困難就得大家開誠布公的好好商量。我相信,在座的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隻要互相理解,各讓一步,總能達成一致意見的。”
“再說了,張兒啊。做生意你得看長遠。你在跟誰談生意啊?魏廠長他們是一般人嗎?你就不想想,現在幫了人家的忙,就等於是為了日後更廣泛的合作做一個良好的鋪墊嘛。你現在為彩電愁,日後魏廠長要肯照應照應你,興許一句話的事兒,你就再不用愁了嘛。”
在生意場上,像寧衛民所說的這番話,叫做“暗捧”。
所謂“暗捧”,表麵上看來是吹捧和抬舉對方、
實際上則是把對方架在了一個道德和麵子的高位上,給對方施加壓力。
一般情況下,這種“暗捧”是在談大生意的時候才會使用的談話伎倆,現在用這手正是恰到好處。
果不其然,魏廠長這時覺得寧衛民簡直說到自己心裡了。
不但忙不迭的表態,還顯得很高興。
“就是嘛,有啥子不可以商量的?和氣才能生財嘛。以後我們少不了來首都,合作機會很多喲。”
劉科長也說,“剛才那價格要是不行,那就總價再往上浮動一千……不一千五,這真是我們最大的能力了。”
這樣一來,心裡樂開花的張士慧反倒一副吃了大虧的模樣。
極其不高興地咂咂嘴,點了頭。
他們成交了。
但這還不算完呢。
為了徹底打消兩個川蜀人的疑心。
也為了儘量分散他們的注意力,避免這筆生意在最後階段功虧一簣。
送幾個人走的時候,寧衛民還極為“好心”地當著張士慧的麵故意提醒魏廠長。
讓他千萬千萬得當麵驗貨。
到時候打開電視看看,確實是沒問題,再付錢給張士慧。
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麼大筆的交易還是得慎重。
隻有貨色讓大家都沒話說才好。
就這樣,張士慧再次抱怨寧衛民胳膊肘往外拐,對他表示不滿了。
而魏廠長卻是因此徹徹底底把寧衛民當成大好人一個了。
因為在他看來,許多要緊的地方,寧衛民本來是沒必要提醒他的。
要是不告訴他,他搞不清底細,說不定就會出問題。
然而他根本就沒想到另一層。
像彩電這樣昂貴的東西,即使沒人提醒他,他也必定會先驗貨,再給錢的。
不見兔子不撒鷹,是每個人的正常反應。
寧衛民說的完全就是無關緊要的廢話。
他當然更不會想到,寧衛民還是和張士慧一起從他們身上瓜分好處的幕後人士。
甚至張士慧跟他們耍的這一套拍唬人,惺惺作態的詭計,就是跟著寧衛民學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