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自取其辱(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1825 字 17天前

晚上都快十點了,江浩、吳深和李仲才走出“壇宮”的大門。

沒人送他們。

而且因為把身上的錢和吉普車鑰匙全給抵押了。

這三個已經把兜兒掏得比臉都乾淨的主兒。

隻能倍感羨慕的看著其他從“壇宮”走出來的客人,打著飽嗝坐上汽車。

他們自己卻隻能把手插進大衣袖子裡,像幾隻溜邊兒耗子一樣,摸著黑,頂著風,一路步行離去。

對比他們今天來時的鮮衣怒馬,躊躇滿誌。

這樣灰溜溜的慘淡收場,可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能想到,今天這頓乘興而來的飯,最後會吃成敗興而歸的慘劇。

不但能賺大錢的大生意告吹了,原本能帶給他們不少好處的關係反目成仇。

而且還是吃自己,白白丟了人不說,甚至把仨人一年的工資都賠進去了。

這叫什麼事兒?

可沒轍啊,常言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誰讓他們自己不知道給彆人最起碼的尊重,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寧衛民提出非分之想。

把人家給逼急了,得罪狠了呢?

這就叫做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其辱的現世報啊。

他們又能怪誰啊?

好是真好啊!

可這丫頭卻全無半點心機,對人毫不設防,實在太好懵騙了。

寧衛民覺著自己要是她親哥,保準兒能為這個妹子愁死,一輩子都得擔心她遇人不淑的問題。

當然,寧衛民也不得不因此懷疑起藍嵐的家庭環境來。

因為普通老百姓家庭裡,是不會長出這樣不知世事艱難,花錢這麼不在乎的姑娘來的。

果不其然,一問藍嵐就說了,她對此並無意隱瞞。

她告訴寧衛民,自己的父母其實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父親是搞古建營造學的教授,母親在區裡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親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顧問,曾經負責過不少次天壇、前門等處的修複工程。

而且她居然還真有個哥哥,就在區服務局上班。

至於這丫頭這樣的家庭背景,為什麼會在廢品站上班,全是跟家裡賭氣所致。

藍嵐聲稱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可父母非逼著她考大學。

不許她看電視,不許她出去玩,天天放學就得回家念書,把她逼得簡直要瘋掉。

於是畢業時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願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無需多言,她的選擇,把父母氣了個半死。

她的固執也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

爹媽說她沒文化隻能撿破爛,她說撿破爛就撿破爛。

就這樣,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還真就把她弄來廢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現在也有點後悔了。

原本她覺著上班比上學有意思,就沒人管了,就想乾什麼乾什麼了。

但很快就發現,其實這個班兒上著更沒意思。

天天跟廢銅爛鐵,費舊報紙雜誌打交道,臟乎乎的,能有什麼意思啊?

說出去也不體麵。

還多虧父母托了人照顧她,廢品站的站長對她像自己閨女一樣,從不讓她乾力氣活。

否則,她在廢品站連一禮拜都待不住。

而單位的同事們,除了一幫歲數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來的知青。

像她這樣的應屆高中生隻有她一個。

生活年齡差距過大,生活經曆也天差地彆。

彆人天天聊得是怎麼居家過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討論的是怎麼省錢,怎麼照顧家裡老的小的,怎麼打家具刷房子,怎麼用勞保手套織線衣。

誰都把她當成孩子,她根本沒有人可以當成朋友一樣平等聊天的。

但讓她更沒想到的是,就連她原本生活裡的人際圈子也脫軌了。

她同樣成了遊離於其他人之外的個體。

不為彆的,就因為她是“育才”的學生,上的是區重點。

班裡那些同學可沒她這麼悠閒,也沒她這麼瀟灑和想得開。

除了考上大學的,其他人都在繼續備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電影,去公園,沒一個人理會她,都是推脫。

那些同學的家長們也個個防賊似的防著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學業……

當時說到這兒的時候,藍嵐已經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來了,連說話聲兒都哽咽了。

但寧衛民卻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來,一點同情的意思都沒有。

“我聽明白了,你這屬於自討苦吃啊。你不聽老人言,現在覺得進退兩難了,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錯誤是不是?你要聽我的勸,就好好跟你父母談談,還是早點改邪歸正的好……”

這話立刻讓藍嵐吃驚的睜大了眼睛,隨後則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勸我聽他們的?我還以為你會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麼自由,多麼快樂,多麼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難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書考大學嗎?”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麼意思?今後像我爸我媽那樣過日子,也活著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沒想到寧衛民卻搖搖頭,完全不認可她的痛苦。

“你這話我可不讚成。人這輩子活著,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這樣的,沒有純粹的好,也沒有純粹的不好。隻能是衡量,去做個人所認為的最優選擇。”

“可做選擇,其實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需要見識,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甚至需要經濟基礎,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實施你的選擇。”

“就拿你來說吧,正因為對社會了解不夠,才做了錯誤的選擇。可即使這個選擇,能夠實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幫忙。你應該知道,現在多少人待業。彆人求而不得的東西,你輕易就到手了。還這就是你的家庭給你的助力。”

“說實話,你的人生起點夠高的了。你犯錯,還有你的家庭給你兜著,你生在這個家裡,才會有機會重新做選擇,這都是彆人可望不可及的幸運。你應該珍惜才對。”

“你千萬彆和我比,我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從來都不容易,從來也沒有你這樣多的選擇餘地。你不會知道我為了生存,乾過多少違心的事兒,多麼艱難的事兒。”

“你隻看見我笑了,卻辨識不出我的笑或許是假的,笑裡又隱藏著多少苦。你羨慕我自由、自我,我還羨慕你有爹媽管著,父母關心……”

寧衛民的話,瞬間就讓藍嵐安靜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認。

“其實我知道,自己比起許多人已經夠幸運的了。這麼不知足,好像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兒矯情……”

但孩子終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氣和不甘心,便又浮現了出來。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難道不是嗎?難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錯嗎?我也沒那麼不切實際啊。隻不過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點詩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權利……”

寧衛民對此仍舊置之一笑。

“這沒問題。你這麼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需要步步為營,不能拔苗助長。”

“人生可是個大問題,世上無數的學者、智者、哲學家都搞不清楚這個問題。你憑什麼認為你現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還懂?”

“你覺得你父母限製你是為什麼?就單純為了讓你按他們的意願活嗎?那他們也太累了。難道他們願意這樣管你一輩子不成?”

“其實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他們為了保護你的未來,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為你上了大學,就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麼。”

“你的父母隻是不想讓你的夢想受到限製而已,他們希望你能擁有更多的選擇權利和保證自己未來的能力。”

這些話可是徹底把藍嵐觸動了,她完全就沒有想過這些。

“可是……可是……”

寧衛民再次打斷她,後麵的話繼續突破她的認知。

“沒有什麼可是。人活著總有一些責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為你前程負責,你也有義務讓父母對你放心。”

“我告訴你,自由確實是好東西,可這麼好的家人更彌足珍貴。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發現隻有血緣親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為你考慮的人。你彆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不知多少人羨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頭,我知道,你明明已經後悔了,就是麵子上下不來是吧?跟自己爹媽你還計較這些?我敢說隻要你回頭,你父母肯定不計前嫌,欣喜若狂。”

“還有,我真得勸你一句,不要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為你會永遠年輕,不要認為今後隻有好運陪著你。不要以為你的父母親人永遠會永遠替你操心,他們也會老的,他們也會有需要你照顧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運都有可能的。包括親人去世、車禍殘廢、身患絕症、寄人籬下、漂泊異鄉、遇人不淑……聽起來很嚇人是嗎?但都是真的,這就是生活。”

“我不否認,為了考大學念書是相當枯燥的。可和這些我說的情況比起來,是不是就不算什麼了?”

“聽我的,再好好玩兒倆月,等到開學你就重新回去念書吧。到時候彆忘了,用你的工資給父母買點東西。他們不但不會再生你的氣,還會感到高興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裡或許隻有現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現在的一切吧,彆讓自己的時間糊裡糊塗的浪費掉,錯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

藍嵐帶著黯然的神色,半晌無語。

寧衛民的話她連消化都來不及,根本無法反駁。

最後,也隻有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無趣深深的歎氣。

“我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會是你說的。你……你跟我說的這些,簡直……簡直比我爸我媽還……”

“比你爸媽還老氣橫秋,還更像你的長輩?”

寧衛民輕輕一笑,又恢複了大言不慚,吊兒郎當的德行。

“那你以後就叫我叔叔吧。怎麼樣?小侄女兒,叫一聲,叔叔就給你買酸奶喝。”

毫無疑問,這般挑釁,結果自然是藍嵐不為利誘,當場以“呸”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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