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萬”今年三十八歲,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質彬彬。
吃郵票這碗飯以前,他在文化館資料室工作。
加上從小就嗜郵如命,是長期待在太原路馬路市場,滬海本地最早一批玩家。
但他很少出遠門,對於京城郵市的了解也不多,就是有個耳聞。
所以對“朱三萬”來說,這次能見到寧衛民,與之就京滬兩地郵市的情況充分進行交流。
本身就是一件不虛此行的好事,意義重大。
彆忘了,這年頭是什麼時代,既沒有手機,也沒有互聯網,通信手段十分落後。
一座城市的郵票價格與另一座城市的郵票價格也往往是參差不齊、有高有低。
郵票信息的流動十分緩慢,郵票價格的變化也需要時間。
就連與京城一箭之地的津門郵市,信息傳遞都和京城有較大的滯後性。
各地郵票價格當然不會十分統一,肯定是存有較大差價的。
有心人往往就能通過比彆人更多的信息找到空子牟利,或是判斷郵市未來趨勢。
總之,對於參與炒郵票的人來說,信息是越多越好,越準確越好。
尤其是第一手的信息,在郵市,無論何時,那就等同於真金白銀。
像今天跟寧衛民聊過這麼一場,至少“朱三萬”就知道了京城的“梅花”小型張已經後勁不足了。
目前價格就停在五塊多一點,上下不定。
反觀滬海卻有點漲過頭了,目前的價格居然要賣六塊。
那他自然準備要拋掉手裡的貨了,轉而去買漲勢更好的品種。
這能說不是收獲嗎?
所以這頓白吃的免費大餐,讓“朱三萬”是相當的愉悅。
至於說到鼠票轉手的生意,儘管他心裡不免有點小失落。
怎麼也沒想到當初自己十塊錢出手的貨,今日漲了十幾倍,卻反而要接回來了。
但他絕不會有比心裡抱怨兩聲更多的芥蒂。
畢竟生意場上就是這麼回事,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
隻要有利可圖,寧衛民願意給他留出利潤差價,他乾嘛跟錢較勁呢?
有錢不掙,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所以飯後,當他和寧衛民他們來到客房,一看見房間裡擺出的貨色,品相是那麼完美,種類那麼豐富。
居然除了三千版鼠票之外,還有一些郵市上難得一見的猴、雞、狗、豬。
他就更是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因為品相好不但意味著好出手,能賣出高價,數量有保證也代表著利潤多。
要知道,這撥郵票行情,所有生肖郵票都已經成了硬通貨。
尤其猴、雞、狗,這樣早年發行的那些品種,漲起來的速度比梅蘭芳小型張還快。
更是如今所有炒郵票的人公認還會繼續高漲,都想得到的好東西。
但正因為難得,誰有了都不賣,都捂著,所以誰看見誰都得流口水。
於是這個時候,“朱三萬”對於寧衛民就隻剩下興奮和急切了。
“了不得!太了不起了!還是生肖郵票好啊!這輪行情的絕對主角!沒想到你們的貨色這麼全,所有的生肖票你們都有。不得不說,能存這麼多硬貨,你們幾位的眼光真是老辣。那咱們就談談價錢吧。我要想把你們這些生肖票都吃下來,價錢該怎麼算?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啊,看在我當初是十塊一版賣給你們的份兒上,總得給多點優惠吧……”
不過說實話,“朱三萬”太過見獵心喜,可就有點喪失警惕性了。
一是他不知道,寧衛民帶他來的這間客房是專門用於交易,為安全起見,額外租下來的。
在這個房間裡,貨物也是有限的。
隻擺著寧衛民想給他看到的郵票,而非所有。
他是萬萬想不到寧衛民手裡到底有多少想放出的貨。
否則的話,他就不會這麼樂了,而是該肝兒顫了。
二就是談判上,寧衛民雖然看著年輕,可並不像他想象的缺乏經驗,反倒很老練。
一點不急著接招,而是以退為進,據理力爭。
“朱哥,你是行家,想什麼價接,不妨直說。優惠當然是要給的,誰讓咱們玩兒的就是大宗交易,有錢大家一起賺,我肯定得給你留出餘頭來。何況咱們今天聊得這麼投緣,彆說以後繼續交易了,郵票上的切磋和互通有無咱們也少不了。不過,這和咱們當初的交易可無關。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踏實拿著等到這天的。是這個理吧?其實看市場的話,如今這麼多貨,反倒不是輕易能一口氣吸足量的……”
這一番話,切中要害。
不但顯得厚道,而且把皮球又推了回去,倒讓“朱三萬”有點為難了。
沒錯,捫心自問,他自己要沒賣鼠票。
一漲幾倍,他也肯定拿不住,會賣掉的。
於是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他乾笑了兩聲。
“老弟,見識不淺,年少有為。好吧,你痛快我也不來虛的。直說了,我要接手的話,就得把你這些郵票一槍打。統統按市場價八折。而且得按照滬海的行情才行。你看怎麼樣?”
他這話當然是有算計的。
雖然按滬海的價格,在猴票、雞票和狗票上要更高一些。
可關鍵是豬票和鼠票滬海是要低過京城的。
按照交易數量算,當然按滬海的行市好處更多。
而且考慮生肖票長期穩定的向上趨勢,豬和老鼠應該不久就能追上來。
最關鍵是必須把貨都拿到手裡才行。
拿的貨多,利潤才多,而且自己一人賣這些貨,才能掌握好利潤。
要是多家一起賣這些貨,那價格就不好說了。
“八折,少了點吧?再加點怎麼樣?八五折……”
寧衛民也不傻,漫天叫價,落地還錢,他當然要劃價。
就像“馬老師”總結的那樣,哪怕為對方心裡痛快,也得做出個姿態來。
而對此,“朱三萬”堅定不移的予以拒絕。
“不行不行,八五折,風險就高了。你也替我想想,這麼多貨,市場要有點波動,我受得了嗎。我可不敢接……”
於是寧衛民就故意表情陰沉的沉思起來。
很顯然他這意思,是對價格不太滿意了。
當然,反過來,他的不滿意就會助長對方的得意。
等了片刻,眼瞅寧衛民眉頭越皺越緊。
果然“朱三萬”忍不住心癢,又多說了幾句。
“老弟啊,這個價可以啦,你們也賺了十幾倍了。這樣的利潤增幅已經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個投機家暗自得意了。反過來我要和你們比,恐怕得哭死啊!雖說當初出手賴我自己短視,可你總得考慮考慮的我心情吧?你是要答應這個價,明天中午,我就能把錢湊足給你送來。要是不願意,那這事兒也就到此為止吧。我隻能抱歉了……”
這話既算規勸,又有最後通牒的意味。
到這份兒上,寧衛民心裡暗喜。
於是表麵上歎了一口氣,裝作不得不就範的樣子,答應了。
“好吧,朱哥,我給你麵子,就這個價錢。誰讓咱們一回生二回熟,也算是朋友了呢。以後我再來滬海,還請多照應。”
“那是,那是,彼此關照……”“朱三萬”高興極了,一個勁附和點頭。
不過演戲演全套,寧衛民也有附加條件。
“朱哥,這次你開價我沒還價,給你留了足夠的賺頭。可話說回來,我這代價付出的可有點肉疼啊。你是不是也得給我點甜頭?讓我心裡平衡一下?”
“你……是什麼意思?”“朱三萬”一下愣了。
“你不是說你手裡有不少大龍票嗎?咱們換換怎麼樣?我用一個全品的猴票四方聯換你一套……”
毫無疑問,這樣略顯矯情的小要求,讓這筆交易有利對方,看起來更真實。
於是“朱三萬”再度輕鬆,喜笑顏開。
“猴票四方聯?全品的?那價格差不多嗎。沒問題,這點小事,好說好說……”
至此,這筆生意就算順利談成了。
滿懷欣喜的“朱三萬”走的時候,對寧衛民表現出了很大的好感。
不但跟他一個勁的握手,約好明天中午房間交割,一手錢一手貨,而且還要在滬海老飯店回請。
不為彆的,就因為鼠票的行情滬海一百四十元一版,但是寧衛民放給他的價格是一百一十二元一版。
“朱三萬”心中隻需快速地盤算了一下,就能感受到有多甜。
這筆貨雖然占用資金不少,他總共需要籌措三十六萬餘元的現金。
但一轉手可以淨賺八九萬,還是十分劃算的。
要是滬海很快能追上京城的價,那他就能掙個十一二萬了。
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相當於馬有了夜草可吃,心裡自然美滋滋的。
然而反過來,寧衛民心裡更高興。
因為三十多萬的交易這麼順利就做成了,也是他沒能想到的。
他不能不感慨,“朱三萬”還真是出手闊綽,一點沒在牛市白浪費工夫。
這才多長的時間啊,一年多而已,就從原來不到十萬元的身家,都變成三十多萬了。
相比起來,如今的楊百萬還不知道哪兒啃窩頭呢,比這位老朱同誌可差遠了。
隻可惜,吃多了更容易撐著,“朱三萬”要想通過即將到來的風暴洗禮,保住身家不縮水可是很不容易的啊。
因為接下來的郵市可就不是比膽大了,而是比誰跑得快。
事實上,就是寧衛民自己也免不了體驗這種滋味,而且更真實,屬於現世報。
因為當“朱三萬”前腳剛走沒一會兒,寧衛民提前約好的第二場談判就又要到再次開啟的時間了。
這回是一千八百版,約的是晚飯。
寧衛民還是打算照方抓藥,先請客,擺排場,喝美了對方,再敲定生意。
沒辦法,事不宜遲,就隻能腸胃受點累了。
誰讓他手中的籌碼數量太多。
彆看各地行情還是氣勢如虹,但越是如此危險也就近在眼前了。
還是快刀斬亂麻,把這些郵票當香餌一樣甩給彆人,安全出局要緊。
孫子嗎?
自私嗎?
或許有點。
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是生意,不是買賣,誰顧得了那麼多啊。
那句堪稱真理的老話怎麼說來著?
死道友不死貧道!
反正他很誠實,也沒跟人家打保票,說賣給人家的就是他手裡的全部貨。
誰要這麼想了那是他們自己傻,他可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