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因色識人(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2809 字 17天前

1985年11月10日,日曜日。

寧衛民在這個周末如約抽出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幫香川美代子的忙。

美代子也很懂事,為寧衛民出行方便就近考慮,她乾脆就把距離惠文堂書店不遠,正好位於西麻布的一處的高級公寓拜托給了寧衛民。

因此雖然與客戶相約見麵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鐘,可當天九點四十五分,寧衛民就已經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提前來到了公寓大樓的門口守候著。

可惜事情的進展還是稍稍有點不順,他一直等待到了十點整,也沒見房主的出現。

這對於極其守時的日本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

又等了五分鐘,寧衛民不由得心頭焦躁起來,擔心會不會是顧客早到了,已經上樓去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在樓下這麼傻等可就成傻波依了。

弄不好還會讓客戶生氣,失去耐心,最後反而有負香川美代子的所托。

這當然是他不能接受的,於是他考慮再三,還是朝著公寓大門口走去。

那裡站著一個高大的保安,身穿黑底白邊的呢子大衣製服。

看神情體態完全是一派世界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姿態,似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

結果恰恰就在寧衛民要一步邁入公寓範疇的這個時候,他的心裡正盤算著怎樣措辭,才能說服保安通融,把自己放進去的時候。

一輛加長版的黑色汽車鳴著汽笛從他身邊搶過,以一副舍我其誰,更為霸氣的姿態停靠在了公寓大門的門口。

而原本昂首挺胸站在高台階上的大門保安卻立刻顛顛的跑下來,點頭哈腰替加長汽車拉車門。

也是這個時候,碰巧公寓大樓裡麵又有人推門出來。

那不用說,於是原本要費口舌還未必能辦成的事兒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像這樣的大好時機對於任何一個國人都是可以輕鬆把握住的。

上輩子的寧衛民,他就是沒乾過外賣小哥,難道他還沒見過外賣小哥是怎麼乾活的嗎?

說實話,國人的腦子和日本人最大的區彆就在這兒了。

日本人花崗岩一樣的腦袋,隻知道照本宣科,一步步的按規矩來。

國人不是,隻要能達到目的,完全可是適當放棄原則,或者改變規矩。

於是壓根就沒跟那門口的保安搭顧,寧衛民蹭蹭幾步上了台階,快步迎上了從裡麵推開的大門。

等到裡麵的客人步下台階後,他拉著大門一個輕巧的閃身。

就輕而易舉混進了這個自稱酒店式管理,門禁條件森嚴,每月光管理費就要繳納兩萬円的公寓大樓。

而這個時候,那門口樓梯下的保安還在點頭哈腰去辦加長版豪車的客人抱東西呢。

這足以證明日本高級公寓的防範也就那麼回事,保安就是一塊廢物點心,業務水平還不如咱們傳達室大爺。

也就難怪當初日本人讓李向陽就這麼輕而易舉混進去了……

坐電梯來到了1103房間門口,寧衛民又自我上下審視了一番才去按響門鈴,可惜還是無人應答。

那麼顯而易見,肯定是房主嚴重遲到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時間概念來換算,這都不是晚了十分鐘,而是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

對此,寧衛民不無沮喪感,他已經許久沒感受到這種低人一等的滋味了。

現在忽然發現,身居於下層的人,就連自己時間也是無法把控的,隻能被彆人牽著鼻子走。

這也就是為什麼天梯難爬啊,越是位於底層越是難以往上前行。

因為連最寶貴的資源,底層者所擁有的時間都能被上位著輕易浪費掉。

不但必須無條件的配合人家,由著人家糟蹋,而且人家還無需抱歉。

多少帶著點憶苦思甜的惆悵,寧衛民在單元門前無聊的踱步,打了幾個響指,哼哼了一會兒《大刀進行曲》,然後又掏出自己哪隻半舊的佳能f-1相機,對著樓道窗外的街景一通亂瞄。

直至他站在窗口,把街頭偷扔煙頭的大叔,打翻了飯盒的外賣小哥,和在冬天裡穿裙子的日本姑娘,牽著狗溜街的老婆婆都瞄了一個遍,房主照樣還是沒有到。

這個時候,因為無所事事,寧衛民已經多少有點心生怨氣了。

本來還有心想去大樓頂層的遊泳池去看一看,可想了想,萬一就這個時候房主突然來了可怎麼好?

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是繼續等好了。

反正衝的是香川美代子的麵子,隻要能還上這份人情就好。

大不了等到中午,房主沒來的話,就打電話去跟香川美代子複命,也蠻可以交代過去了。

好在他隨身還帶著幾本香川凜子借閱過後要歸還給書店的日文小說。

於是既然無事可做,他便乾脆就著從樓道窗戶投入的太陽光,拿出一本書翻閱起來,借此打發時間。

可沒想到,看著看著吧,他還真看進去了。

日語水平熟稔卻不算上檔次的寧衛民,通過小說學習日本社會階層的高雅談吐,倒也小有收獲。

直至不知又過了十幾分鐘還是二十幾分鐘,就在他翻看《金閣寺》,被其中的一句“儘管沒有風,可我覺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引起遐思的時候。

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音忽然從電梯的方向飄了過來,才中斷了他的思想和書籍的聯係。

“是房主終於來了嗎?不,不會的。美代子提供的信息,聯係好的應該是個叫渡部滿的男人才是啊。除非是渡部先生的秘書……”

隨著這個踢踏作響的聲音慢慢逼近,不停的叩擊耳膜,寧衛民停止了看書,暗自思忖著。

不過,也正因為這種可能性不大,他清楚自己這個念頭不過是胡亂揣測,更大的可能性是住在彆的單元的住戶。

所以實際上他並沒有抬頭,僅僅是拿著書頁愣了一愣,便仍然低頭看書。

當他又繼續翻閱到某一行的文字,看到書中如此寫道,“對於我來說,美必須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這一句更有韻味的話語時。

那高跟鞋的聲音驟然停止,反複恰恰在他的心臟旁邊戛然而止。

驀然間,一絲從未聞到過的澹澹香味也飄進了他的鼻端。

一絲說不出的微甜,一絲說不出的溫馨感,就像一陣和暖的微風把一種神奇花粉吹進了他的五臟六腑,讓他身體裡淤濁的氣體瞬間排空。

與此同時,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他的身體驟然緊張,迫使他不得不警覺地抬起了頭,睜大了雙眼。

他向自己的正麵看去。

窗口投下來的陽光裡,腳踩著他影子的,竟然是一個美麗明豔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隻看了一眼,他就情不自禁的有些惶然起來。

竟然產生了那種如同久久被蒙住雙眼,忽然間又被扯下黑布,眼前豁然開朗、驟現光明的那種感動。

要知道他麵前的女人不僅僅是五官漂亮,而且氣質出眾。

無論是她的頭上包裹的白色絲巾,烈陽一樣的紅唇,冷酷的強反光墨鏡、米黃色的皮大衣,還是愛馬仕的黃色手袋,閃爍如星辰的鑽石手表,又或是那一雙長長的筆直的美腿,和一雙白色的五寸高跟鞋……

這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散發出華麗奪目卻又逼人後退的力量。

就像她整個人是一個安然擺放在奢侈品店裡一件鎮店珠寶,透過展示櫃的防彈玻璃,透射出神秘且帶有誘惑的幽光。

這個女人甚至能讓人不自覺的聯想起一些光鮮奢華的畫麵。

那些充斥在影視劇裡或者新聞報道裡,有關上流社會的畫麵。

比如紅地毯、歌劇院、雞尾酒會、遊艇派對、慈善晚宴、馬會、沙龍、俱樂部等等……

就好像她是奢侈美的代名詞,天然和平庸與日常是完全隔絕的,身上甚至具備著能把一切光源吸引到身上,為自己添光增彩的超能力。

哪怕寧衛民是時尚圈裡工作的人,見過那麼多的青春貌美大白腿的模特,也情不自禁被這個女人深深吸引。

“請問,你……是不是……”

麵前的女人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也十分輕柔悅耳。

然而傳入寧衛民的耳朵,卻並沒有讓他感受到一星半點,這一身名牌和貴重珠寶首飾所容易滋生的乖戾、挑釁、倨傲、趾高氣揚和頤指氣使。

這更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兒。

難道日本女人天然就是這麼溫柔的嗎?

不過寧衛民在驚歎之餘卻真的不知道,其實與此同時,投射在女人眼中的他,個人形象也一樣出色。

他也一樣讓這個女人照樣在心裡翻騰起了情緒的驚濤,默默為他身上所呈現的優秀而暗暗感歎。

是啊,在女人的視角裡,寧衛民一樣是那麼與眾不同。

沐浴在透過窗戶射入的明亮陽光下,他依靠著窗戶心無旁騖翻閱書籍的樣子,與那些疲於奔命,隻為金錢茅廬的不動產經紀人根本聯係不到一起去。

在女人此時此刻的視角裡,寧衛民英俊得讓人臉燙,乾淨得讓人手癢,文雅得讓人心疼。

樸素的風衣下,青灰色的修身西裝陪襯銀灰色領帶的個性裝束,更是讓他有彆於大部分迷戀黑色西裝白襯衫的日本社畜。

儘管從頭到腳都是極儘樸素,卻並不會顯得廉價,而且毫無挑剔的乾淨井然。

這種清冽甘泉一樣的清潔感和溫潤感,洋溢在他周身的每一處細節。

隨性飄揚的頭發,堅硬的喉結,剃得澹澹發青的胡子茬,高挑的身材,發皺略微磨損的風衣邊角,以及半舊的皮鞋。

女人們一旦觀察到這些後,往往還會繼續發揮臆想,認為他的皮膚、毛孔、指甲、牙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乾淨,就如同一片潔白的雲。

何況他還是那麼的年輕,透露出一種迷人的書卷氣。

柔弱和硬朗,似乎完全矛盾的特征彙集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座絲毫沒有受到塵世汙染的域外雪山。

以至於這個女人上下打量他半天,都不敢確信他是受房地產中介差遣,來這裡拍照,為顧客填寫資料的人。

甚至就連那句詢問的下半句都有點不好意思問出來了,生怕唐突,誤會了他的身份。

不過好就好在寧衛民的腦瓜是出類拔萃的,尤其最善聽話聽音。

儘管女人沒說出想要打聽的具體內容,但以寧衛民的直覺已經有所感應,他馬上主動表明了身份。

“您好,我受青葉不動產的派遣,在此等候1103的房屋主人渡部先生。您不會恰好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吧?”

“哎?”

女人為此大感意外,忍不住喃喃自語地說,“果然是不動產經紀人。太令人意外了。我還以為是我搞錯了,渡部明明說是約見了一位小姐的……”

“不好意思,和渡部先生約好的確實是香川美代子小姐。不過,正因為等了許久,都沒見渡部先生到來,美代子小姐隻好把我留下繼續等候渡部先生。自己先去處理其他的事務了。渡部先生果然有事情來不了嗎?不過,其實也沒太大關係的。作為助手,我也是可以完成今天房屋登錄工作的。而且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太太,這點,還請您務必放心。”

確認正是自己要接待的客戶,寧衛民立刻站直了身體,手也合上了三島由紀夫的名著。

他耐心的予以解釋,儘量平靜的直視眼前這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人,以免失禮。

神色雖然稍顯局促,但無論笑眯眯,還是不著急,他都做到了。

甚至瞎話溜丟,說來就來,輕而易舉就把香川美代子沒有赴約的事實和責任都給抹平了。

隻不過,他在稱呼上還是出現了些許問題。

否則這女人聽到最後,不會露出訝色來。

“你……你叫我什麼?太太!”

“啊?錯了嗎?那我該怎麼稱呼您?您……難道不是渡部先生的妻子?”

寧衛民不解地問,他確實感到困惑和難以判斷。

要知道,這個女人皮膚和身材,都保養得非常好,卻很難判斷出具體的年齡。

儘管氣質成熟,是禦姐中的王者,比香川凜子還要有品味,也很難令人相信她已經結婚。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事先就跟香川美代子打聽過,知道聯係賣房的人叫渡部,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如果女人和渡部不是夫妻的話,又憑什麼出麵為這房子的交易做決定?

難道這位是渡部的妹妹不成?

結果沒想到,他忐忑的反問句,反而徹底把女人逗笑了。

女人低頭樂了好一陣,才告訴他怎麼回事。

“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首先,我還沒有結婚呢。其次,這裡要出售的房子是我的,和渡部沒關係,他隻是我的雇員。所以渡部是代替我去約你們來的。抱歉,有些事沒能提前說清楚,讓你誤會了。”

“是這樣啊……”寧衛民恍然大悟,但搞明白這件事的同時,由此帶來的疑惑卻更多了。

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如果沒結婚的話,怎麼能憑自己就買下這裡的公寓?

而且還有渡部那樣的雇員,她的錢究竟是哪裡來的?

看她的樣子,雖然全身上下都是國際名牌,卻並非珠光寶氣。

皮大衣裡露出的是一件樣式簡約的黑色長裙,除了手表和手袋,她身上就再找不到珠寶的痕跡。

這樣低調奢華的做派,難道是哪家財閥的千金小姐不成?

可這性子又太溫和、安靜了些,高門大戶的後裔會有這麼和氣,這麼好說話的嗎?

“初次見麵,我姓鬆本。那接下來的房屋登錄工作,就拜托你了。”

“好的,鬆本小姐。我一定努力,儘快完成……”

寧衛民無暇再細想下去。

為符合人設身份,在女人客氣的寒暄後,他也學著日本人的樣子,認真的鞠了一躬還禮。

卻不料這一下女人又笑了,笑得俏皮且開懷。

“所以,你是真的不認識我,對嗎?原來你不是日本人呀,我又該怎麼稱呼你呢?”

哎?這話又是從何談起呢?

難道但凡日本人就該都認識你嗎?

你到底是首相的女兒還是總理的閨女啊?

天皇家……

那更不可能,起碼這基因就不對。

日本的皇室,模樣個頂個賽著任性和著急,無論引入多優秀的外部基因,都難以泛起漣漪。

莫名其妙的,寧衛民這次被女人的話弄得就更湖塗了。

而且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外國人身份是這麼容易就暴露了。

原本他還以為身邊的人都誇他日語進步神速,基本對話已經聽不出和日本人有太大區彆而驕傲,充滿了一定自信呢。

現在看來,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完全被身邊的那些人禮貌性的誇獎給忽悠了。

“抱歉,我叫寧衛民,確實不是日本人,我來自華夏。”

“華夏嗎?太巧了,我可去過華夏好幾次呢。京城、滬海、金陵、蘇杭、昆明,我都去過的。華夏很美,幅員遼闊。比日本可大多了。請問你是從華夏哪個城市來的?是留學生嗎?學習之餘在青葉不動產做兼職?”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女人居然對華夏還很了解,一點也不像大多數日本人對華夏感到陌生而遙遠。

完全不像香川姐妹和穀口太太,剛剛接觸的時候,動不動就會問“華夏能不能吃飽大米飯?”,“京城有沒有高樓大廈?”,或者是“從日本回國的人都會受到重用嗎?在東京不會被懷疑是間諜而被監視嗎?”這種傻得冒泡兒的無聊問題。

而且態度還出奇的友善。

但這樣一來,也就讓寧衛民越發的頭腦混亂,對她的來曆感到萬分好奇了。

居然去過華夏那麼多的地方嗎?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中日友好人士?

可又沒見新聞報道過啊?

她……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又或是打哪個洞裡跑出來的迷人妖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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