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五百萬円!
坦白說,女人報出的這個價格其實是明顯高於當前市價的。
一直都在關注東京房地產市場價格變動的寧衛民非常清楚這點。
而女人之所以對於價格會如此在意,似乎也與之一直表現出的恬澹性子極不相符,頗為讓人意外。
於是寧衛民真心感到好奇起來。
“您不會是著急用錢吧?坦白講,現在西麻布的不動產交易均價一平米大概在一百二十萬左右,如果您這套房願意以五千萬出售,不,或者是五千五百萬出售。都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這些家具擺設也都很精致,一定會有人喜歡,願意一起買下來的。但六千五百萬……恕我直言,恐怕您還需要有點耐心。”
而對於寧衛民陳述的市場情況,女人顯得多少有點不安。
但她仍然堅定地執著於價格,好像不太願意就此放棄。
“是這樣的嗎?那假如我要堅持這個價格的話,最壞的情況需要等多久才能把房子賣出去呢?”
“這個就不好說了,也許三四個月,也許半年。”
“那有沒有那種可能性?不動產的行情會變差呢?如果我決定等一段時間,房子不但賣不出去,而且行情還會變得糟糕起來?”
“這個肯定不會。”
寧衛民非常有把握的點頭。
“您的這套房可是稀缺性房源。會引得許多人絡繹不絕來看房的。特彆是現在日元在美國的主導下有序升值。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在這個金融環境的大前提下,日元資產隻會在全球範圍變得炙手可熱,尤其東京核心地區的不動產一定會在海外資金和日本國內資金的共同推動下,持續走高的。所以我認為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多等一段時間,您的房子就能按照您期望的價格賣出去。可畢竟也需要等待啊。而且能賣掉的話,我也認為房價不會就此止步,還會繼續上漲。所以我有些擔心您日後會因為過早出手後悔。如果您不是非常急需用錢的話,也許您可以再等上一兩年出手,會劃算很多。”
女人顯然被觸動了,被寧衛民這絕對有悖於行業準則,自損利益的建議觸動了。
一個靠賣房拿傭金的人,居然在忙和了許久之後,誠心誠意的勸你不要著急賣出房子。
這怎麼能不讓被勸說的人感動。
哪怕他的年紀很輕,就自信滿滿談論如此嚴肅的話題,看上去很有些莽撞和自大的嫌疑。
但這明顯與其他房產經紀人截然不同的做派,和膽大直言的男性魅力,還是立竿見影的獲得了女人的信任。
至少女人可以肯定寧衛民的出發點是善意的。
“所以你的建議,是要我等上一兩年後再考慮賣掉這套房子嗎?”
寧衛民以毫不掩飾的肯定態度點頭確認。
“是的,我能給您的就是這樣的建議。如果您不是有什麼特彆理由,短期內非要拿到六千五百萬円現金的話,再耐心等一等才是對您自己最有利的。說實話,其實也不光是因為價格問題。更重要的是我能看出您對這房子的卷戀和喜愛,您對這裡每一處介紹起來都那麼熟悉。這裡的家具和擺設,都應該是您親自布置的吧?而且這棟房子裡這樣的潔淨,也說明主人會派人常來打掃。這樣的一個公寓,我覺得或許對您很重要,會有些特彆的意義。”
坦誠換坦誠,女人也說了真心話。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沒想到,你全都看出來了。是的,這套公寓是我購買的第一套屬於個人的房產。每一樣東西,都是我親手布置的。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是不想賣掉的。隻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家人目前出了一些問題,急需用錢。所以才……”
“如果您需要的數目沒有那麼多的話。其實還可以想想折中的辦法。比如把這套房暫時抵押給銀行,那樣的話,也能獲得三千萬円。隻要以後能還上就好。代價隻是一些利息,房子還是您自己的。”
“太謝謝了,非常感謝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不知是因為話題談到這裡,已經牽扯到了**,還是因為話題太過稱重。
反正說完了這些話,該做的事兒好像都已經做完了。
接下來,兩個人的互動到此結束,立刻陷入了一種安靜得出奇的奇妙氛圍裡。
客廳空曠,燈光璀璨,他們倆如同一起站在一個開闊舞台的中央。
四周沒有觀眾,一個都沒有。
但正因為沒有人旁觀,身處舞台中央,燈光之下的人才會更加的無措,更加不知所向。
也不知怎麼,這短暫的安靜讓女人一下子就陷入了迷亂,一瞬間的迷亂。
女人忍不住去想。
哎,自己今天到底怎麼了呢?
為什麼要和一個陌生年輕人獨處一室呢?
剛才不是明明打算找時間再約下一次的嗎?
怎麼好似全然忘記了可能存在的危險性,就這麼帶人進來了?
更彆說,進入公寓後還莫名其妙的一個異國他鄉而來的年輕人談論那麼多。
談論小說,談論自己的生活……
他不過是一個在房地產中介公司靠兼職討生活的小人物而已。
如果不是希望能夠儘量對自己私生活保密,故意找一個小公司委托業務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閒極無聊,自己甚至永遠都不會結識這麼一個年輕人。
可是,這種交談又是那麼平靜和安然,那麼充滿誘惑力。
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孤立在紛亂的街頭,哪怕恐懼滾滾的車流,卻有被一條纖細又不容反抗的繩索牽引著,橫拉硬扯著向前走。
更可怕的是,自己好像並不真心想反抗,其實也想繼續向前走。
於是女人便越發沒來由的惶恐起來,隨口沒話找話的破除沉默。
“你看著很年輕。可好像處理業務很有經驗的樣子。我很好奇你的年齡,方便透露嗎?”
“我二十四歲。”寧衛民直言不諱。
“真是年輕啊!”
雖然言之無物,完全好似是無心的感慨,但最後一句,還是多少透露了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否則,女人又怎麼會沒來由的感慨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年輕呢?
女人也沒再多想什麼,隻是恢複了鎮定,動作輕柔地把茶幾上的那本《金閣寺》拿過來在手裡。
“我沒有其他的事了。如果不麻煩的話,那我留下這本書可以嗎?過幾天,等到房屋合同簽訂的時候,我再帶來還給你……”
“完全沒問題。您慢慢看好了。那我就先走了。最後再和您確定一下,等待您的正式回複之前,我們不會把這套公寓的信息對外公布。是這樣嗎?”
“是的,非常感謝。”
“那好……”寧衛民知道是該告辭的時候了,便禮貌的一鞠躬,走向玄關。
刹那間,望著他的背影,女人有所悵然若失,但又不知失去了什麼。
好像一些該發生的事兒,沒開始呢,就又結束了。
好像一隻蠟燭剛被點亮,就又被風無情吹滅了。
也許無比簡單,隻是一種無聊的興致被忽然打破。
但尤為值得重視的,是已經太多年了,她幾乎以為自己喪失了這種感受。
喧囂與浮華的名利場,讓她的感覺變異和失覺,幾乎認不清自己了。
她甚至很久沒有想過,自己需要什麼,或者又遺憾什麼,失去了什麼。
她已經喪失了悵然若失的心理敏感以及感觀功能
全沒想到,重新喚起的久違感受,竟然會是一種微甜與微痛,混合糾纏的幸福感。
是那麼不可思議的奇妙。
…………
東京的冬天,天氣一樣說變就變。
剛才寧衛民站在陽台的時候,天色還僅僅隻是烏雲翻滾,但現在他走出了公寓大樓,天色已經變成漆黑一團。
猶如又一塊巨大的黑色幔帳完全包裹住了天空,雨滴也開始掉落下來。
雖然公交站距離公寓大樓不遠,這場冬雨也屬於是陣雨性質的,眼瞅著稀稀拉拉的下不了多大。
但寧衛民跑到站台的時候,還是發現這裡擠滿了候車的人和躲雨的路人。
寧衛民不得不勉強擠在車站頂棚下的邊緣,已經無法再擠進去一些。
他低頭看看褲腳和鞋子,已經濺上了不少的泥點,這簡直讓人抓狂。
和眾多日本人擠在一起他,開始後悔自己沒過腦子的選擇了。
明明應該跑到便利店或者是超市的。
喝上一杯熱飲,再花幾個錢買一把雨傘就好了嘛。
何必為了圖省事,跑到這裡來受罪?
但與這一點相比,他其實更後悔自己剛才對那個女人說的那些建議。
交淺言深,最蠢的事兒莫過於此。
他算乾嘛地的啊,究竟有什麼理由,站在什麼立場,白白為人家操那份心呢?
居然還給人家提什麼抵押融資的建議。
多餘!真多餘!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像他這麼乾,彆說對不起把這事兒托付給他,等著從中賺取傭金的香川美代子了。
就是那個大美人兒,怕也會把他當成居心不良,想要推薦金融貸款的掮客了吧?
哎,誰都怪不著,隻能怪他自己剛才是真的色令智昏,拎不清自己的斤兩了。
彆說,或許就是老天爺也看不得他這麼莽撞的行為了,似乎專為要懲罰他似的。
雨居然一反常態,開始下大了!
而且一向守時的東京公交車居然也出了問題,老半天遙遙無期。
一道閃電刷的一下照亮了天慕,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
寧衛民不禁打了個寒顫,硬是又往棚下擠進去半個身子……
幾乎於此同時,1103號公寓的女主人卻是以和寧衛民的狼狽不堪,完全不同的姿態出門的。
儘管還需要重新用絲巾和墨鏡把自己包裹嚴實,但她根本用不著擠公交車或是地鐵。
她有自己的汽車。
坐著電梯直奔地下車庫後,很快,她就坐上了自己那輛深藍色的日產s130。
然後發動汽車迅速駛出公寓地庫的大門口,向右拐上了兩邊種有櫻花樹的水泥馬路。
這輛外觀極其惹眼,風靡全球,並有“fairlady”之稱的跑車,以從容不迫的姿態,穿過了閃電和雨幕,逼近了那裝有塑料天棚的公交車站台。
要按正常情況來說,她理當氣定神閒地把握著方向盤,用車輪在馬路上甩出漂亮的水痕。
然後一腳油門,在車站眾多普通人的羨慕視線中就此遠行消失的。
但靠近車站的時候無意中的一眼,偏偏就又讓她在黑壓壓的人群裡看見了寧衛民。
在她的眼中,這個年輕人居然還是那麼的異常顯眼。
哪怕被擠在黑黢黢的人群中,被推來搡去。
哪怕像峭壁的一棵孤鬆,搖搖欲墜,也一樣顯得鶴立雞群。
穿著風衣的寧衛民,以遠超身邊其他人的清澈和鮮活,突破了雨幕和車窗玻璃。
正如天空劈下的閃電一樣,映入了她的眼簾。
猶豫不決是有的,片刻的躊躇讓跑車駛離了公交站台足足十米遠。
但也正是果斷的一腳刹車,跑車在發出了刺耳聲響的同時,停下了。
這時,女人從後視鏡中能夠觀察到,身後車站的天棚下,幾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這輛汽車的尾部。
人群裡的寧衛民也明顯把頭扭了過來,他在和其他人一樣注視著。
但這還是不夠。
於是女人咬了咬右手食指,又開始果斷地把車往後倒去。
明知道這是違法的,或許會給自己引來麻煩,但她還是決定這麼做了。
緊接著就在閃電驟雨中,眾目睽睽下,女人把車停在了寧衛民的正前方,並且按下了電動車窗。
寧衛民完全是在一種類似於夢遊的不敢置信中,看見了如同夢幻仙子一樣適時出現,從車裡向他頻頻招手的大美人兒。
剛開始的時候,他相當遲疑不決,還以為這個女人在和彆人打招呼。
當他仔細辨彆,女人又向他招手失意。
這甚至引得人群的集體目光齊刷刷的瞄在了他的身上。
於是他才不再猶豫了,疾衝向如同一道藍色弧光的前衛跑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