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鄒國棟,寧衛民並沒有感到有什麼輕鬆感。
因為他還在反複糾結於鄒國棟在臨行前,提醒他的那個關於魚和熊掌的問題。
本來隻是一個取舍的問題,看似非常簡單。
但是代入他的現實生活卻遇到了天大麻煩。
孟子當年打這個比方的時候,顯然隻是考慮到通常情況下人們對於貴賤的取舍標準。
但是若要把這個比喻硬套在寧衛民遇到的情感選擇上,麻煩就出現了。
因為他無法確定身邊的兩個女人哪一個是魚,哪一個是熊掌。
他隻有先確定了誰是魚,誰是熊掌,才有可能按照那個舍賤取貴的標準去做出選擇。
而且這件事沒人可以幫得上忙,寧衛民隻有繼續自己尋找答桉。
如果以征服感帶來的滿足和個人的偏愛來衡量的話,那麼問題很容易解決。
顯而易見,成熟美豔,鼎鼎大名的鬆本慶子比一張白紙的曲笑更為誘人,更讓他迷戀。
更易對他產生荷爾蒙的吸引和**衝動。
甚至他們相處一直都很默契,許多事早已不言而明。
他們的交往沒有以非得走入婚姻殿堂為前提,這點誰都明白,這也讓他感到放鬆。
所以鬆本慶子是熊掌,曲笑是魚。
可是如果要拋開單純的兩性吸引,以理智去考慮實際問題,就麻煩了。
因為寧衛民內心的深處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對鬆本慶子的好感中有較大衝動性。
他也預計到年齡、國籍、各自的家庭和事業,還有生活習慣的不同,以及文化分歧,必然會對他們的關係的維係造成阻力。
甚至還有許多客觀存在的困難是眼下一時想象不到的。
這樣的兩情相悅能維持多久實在不好說,要修成正果——難啊!
而反過來對於曲笑,卻不是這樣的。
八十年代的華夏,國內環境普遍很純真。
人們生活中留住的傳統東西還很多,包括對待金錢和愛情。
有更多的人在自己的生命與理想、事業之間劃起等號。
也有人為了追逐愛情不惜舍棄令人羨慕的工作和似錦前途。
曲笑就是這樣的人。
這也就意味著,和這個從沒談過戀愛的姑娘交往,責任感就得放在首位了。
一旦確定戀愛關係,那就是奔著結婚去的,否則各方各麵都沒法交代。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從才貌相配還是工作關係,又或是國內環境來考慮。
如果他們在一起,顯然會順利為身邊的人接受,幾乎沒有人會反對,肯定收獲祝福。
即便婚後的生活也會更合拍,需要麵對的困難會少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好像如今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
地鐵口的那一瞬間,曲笑對他含情脈脈的樣子,讓他忽然間意識到這丫頭也是個能讓他心動的大姑娘了。
那麼以最終的生活目標為出發點的話,曲笑又變成了熊掌,鬆本慶子又變成了魚。
可是最大的麻煩也就出現在了這裡,他怎麼來確定判斷的標準呢?
是先圖眼前快活一時,暫且不考慮未來怎樣?
還是乾脆安分守己,一步到位?
不過不管怎麼說,鄒國棟還有一點說的對。
他不能用時間來當做拖延的借口,這種事兒注定會傷害一個人的。
那麼拖延得越久,對那個人傷害也就越大。
就這樣,從機場回去之後,寧衛民思想鬥爭特彆激烈。
就是在他到底更喜歡誰,該放棄誰之間做鬥爭。
母庸置疑,這麼思考兩個女人是件心累的事兒,尤其是在輕鬆愉快聖誕氣氛的對比之下。
實際上,日本社會整體,每年從聖誕節臨近的時候,就開始進入新年氣氛了。
形單影隻,心亂如麻,還要準備回國行李的寧衛民,對比身邊到處大吃大喝,拿著獎金買東西,歡聲笑語的日本人,就越發顯得悲催。
最後想來想去,沒有頭緒,他乾脆放棄了,坦然承認自己在情感選擇上的懦弱和優柔寡斷。
覺得還是先去京都履約,帶著行李和曲笑彙合再說。
就像那首蘇芮的歌似的,“還是跟著感覺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啦……”
可讓寧衛民萬萬沒想到的是,雖然當他潛意識中剛剛萌生出一種念頭,希望靠命運之手來選擇情感的方向,他就如願以償了。
老天爺果然滿足了他,又一次主宰了他的行動,替他指明了要朝哪裡前進的方向。
隻不過這次是以一種很另類的辦法幫他做出的決定。
這份兒特殊的恩賜落在他的身上,這滋味可並不那麼好受,甚至有點心驚肉跳。
怎麼回事啊?
敢情就在12月30日,幾乎已經到了年末根兒上,寧衛民都準備好了大部分行李的那天。
他名下位於一座5丁目6番8號,那座花了兩億一千萬円,最早拿下的三層小樓出事了。
因為是阿巴托性質的鐵皮房,又年久失修,三層天台上放雜物的篷房頂子,居然被夜裡突降暴風雪的大風掀飛了。
斷裂的大鐵皮砸中了相隔不遠處寫字樓的一家公司的玻璃窗。
結果因此驚動了警方。
寧衛民很快被警方找到。
然後用警車帶到事故現場,需要他簽字畫押,並承擔相應責任。
不用說,這件突發的事故可是把寧衛民給嚇壞了。
因為真要是弄出人命來,或是有人受傷,賠多少錢先放一邊,弄不好他會被趕出日本去的啊。
他在東京這半年的努力布局,重大籌謀就會付之東流啊。
那還談什麼宏圖大業啊?也彆割什麼日本韭菜了,隻能铩羽而歸。
但好就好在事發的時間是晚上,現場並沒有人受傷,隻有財產損失。
而現在的寧衛民不但有自己的律師,而且早就通過左海佑二郎給名下房產買了各種保險。
將近七十八萬円的維修費都由保險公司來承擔了,於他個人而言,經濟損失不大。
於是寧衛民再顧不得後怕,也顧不得其他了,趕緊做好一件事。
第二天,一點傲骨沒有,去跟受損的物業公司和租戶賠禮道歉。
他答應馬上排除所有危險可能,並保證不再出現此類事故。
而且除了應有的賠償,還送了物業公司和租戶貴重的禮物。
如此,才成功取得諒解。
然而後麵怎麼拆除樓頂上那毀損篷房的其餘部分,卻不是一般的困難。
因為眼下可忒不是時候了。
打個比方,大年三十你要在國內想雇工乾活有人願意來嗎?
這都不是錢的事兒了,寧衛民想請為自己裝修的公司幫忙根本沒戲。
人家直接就拒絕了,說公司已經放假。
可要是不緊急拆除,拖到新年假期後又不行。
誰知道會不會再出現類似的事故呀?何況警方也不答應啊。
就連律師都提醒寧衛民必須儘快處理周全此事,否則就事兒大了。
最終,寧衛民被逼得有點沒轍了。
隻能是用重賞把自己書店的兩個店員給叫來幫忙了。
再加上穀口主任的好心協助。
以及左海佑二郎作為連帶方,責無旁貸的輔助。
他們幾個“二把刀”才在一天之內,把天台的篷房殘餘部分都拆解下來,運進室內去了。
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就是,一個書店店員的手還劃傷了,被送到醫院打了破傷風針。
而寧衛民更慘,因為身子骨單薄,冒著風寒乾活。
壓根就不適應體力工作的他不但笨手笨腳,手臂剮蹭傷不少,而且還受了風寒。
從12月31日晚上十點多,他回到赤阪公寓就感到頭疼,身體疼,不舒服。
連打開電視看nhk的紅白歌會,邊等著慶子的演出,邊吃壽喜鍋都沒味兒。
最初他還以為是累著了,或是凍著了,喝杯家裡帶來的小酒兒緩緩,洗個熱水澡睡一覺就好了。
可事與願違,也許恰恰就這杯茅台酒喝壞了。
1986年新年的第一天,多好的日子,淩晨兩點,他居然發起高燒來了。
吃了自己從國內帶來的退燒藥和消炎藥後,他一直睡到中午也沒見好轉。
而且還咳嗽,難受的厲害,根本沒法出發去京都。
於是想了想,他隻好給曲笑打了長途電話。
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這邊遇到的突發情況。
他就說“目前看,我實在沒法出門,隻能爽約了。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回國,把我的機票退了吧。有什麼事兒,咱們回頭再說。”
曲笑聽了後當然很擔心,當即表示自己也不回了,馬上要去買火車票轉道東京,好照料寧衛民。
寧衛民聽了感動是感動,可很不好意思。
就說讓曲笑放心回國。
其實自己沒什麼,已經吃了藥了,大概睡兩天也就好了。
然而曲笑仍執意前來,爭了幾句,寧衛民因為實在疲憊,也就不矯情了。
他就說,“你願意來就來吧。不過我這兒除了藥,什麼都沒有。因為計劃要回去,冰箱裡的東西都處理掉了,空空如也。辛苦你再買點吃的東西。”
可結果呢,寧衛民才安心睡了沒兩個小時,就又被電話吵醒。
接起了電話,他才知道事有不巧,曲笑那邊居然同樣遇到了變故。
就是剛剛,這丫頭跟京城家裡打長途告知行程有變。
沒想到她父親一聽就急了。
電話裡告訴曲笑,她媽媽頭幾天就因病入院了。
說就是因為家裡知道她明天就回國,不想她工作中出狀況,才一直瞞著。
所以曲笑現在隻能先顧家了,東京肯定是來不了了,明天隻能如期回國。
這是人之常情啊,寧衛民當然能理解。
不但理解,他還好言相勸。
讓小曲千萬不要著急,路上注意安全。
回去後安心照顧母親,不要惦記他這邊,更不要擔心工作上的事兒。
還說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比如跟隊裡領導不好請假,隨時可以給他打電。
就這樣,在日本東京過的這個元旦的白天。
寧衛民是一個人兒冷冷清清蜷縮著身子,在床上靠睡覺打發的。
可光睡也不行啊,養病需要營養,但偏偏吃飯又成了問題。
彆忘了,日本新年就等同於華夏的春節啊。
尤其是1月1日當天下午,大街上冷冷清清,車少人稀。
絕大部分的商店都貼出休假的告示。
寧衛民就連碗熱湯麵都吃不上,連公寓附近常買東西的那家便利店都歇業了。
身子虛弱的他,是冒著風雪,冒著冷汗,踉踉蹌蹌走了近一公裡的路。
才算找著一家開門的便利店,買了一大袋子的麵包、牛奶、三明治和泡麵回去。
那想想看吧,這趟出門采購,對病人能有好處嗎?
何況就吃這些東西養病也不適合啊。
這就是純粹的湊合,說是遭罪都不過分。
所以回去之後,不但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侵襲而來啊。
寧衛民也似乎覺得病得更難受了,身子骨更疼了,也更冷了。
不免隱隱擔心起,自己會不會以為出去這一趟再著了涼,感冒直接轉成肺炎來。
不過老話怎麼說的來著,東邊兒不亮西邊亮。
老天爺把大門關上逮你的時候,往往還會偷偷給你留了個窗戶,讓你跳窗而逃。
就在寧衛民強撐著精神頭,咬著乾麵包,煮泡麵的時候。
他的尋呼機忽然震動起來了。
這時候他拿起來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從早上九點到現在,已經**個尋呼了。
而且都是一個號碼打過來的。
他這才想起好像答應過鬆本慶子,元旦要通個電話的。
果然,他的預感還真準,電話打過去回複,還真就是鬆本慶子給他拜年。
隻是幾乎一天沒找著他的人,也沒得個會信兒,鬆本慶子早就著心急如焚了。
但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寧衛民因為生病變了的聲音,立刻就讓鬆本慶子察覺到他的狀態不對了。
於是哪怕寧衛民推辭,無論怎麼說自己不要緊。
鬆本慶子也堅持從他嘴裡問出詳細地址,說馬上就過來看他。
就這樣,寧衛民這棵來自華夏的小草兒,終於算是有人關照了。
這於他不但算是絕處逢生,雪中送炭,無疑也讓他又欠下了鬆本慶子一份大大的人情。
人生呀,其實就是這麼回事。
往往在某些特彆重要的時候,我們的身邊就會出現一些特彆的人,發生一些特彆的事兒。
要是這種時候,所出現的對象變了。
那麼也許能直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走向,也許就不會再發生後麵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