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玨嘻嘻哈哈,話題卻一個勁地往沈琴、沈寶身上引,沈瑞哪裡還不明白他在想什麼,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道:“你這傷還沒好呢,就忘了疼?這是想要關心關心沈珠,就不能長長記性?
沈玨收了嬉笑之色,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總不能平白讓外人欺負了去”
沈瑞輕哼一聲道:“不想白欺負還能如何?難道還想著望登門問罪?彆說是問罪,就是滄大伯這裡,少不得還得俯身低頭去賠不是”
沈玨皺眉道:“禦史呢?沈珠是生員,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責,未免太猖獗。作甚還得滄大叔去賠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玨哥這是心中不平,想要為沈珠討公道?還是你真是以為,這世上沒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勢大,在鬆江時,沈家何曾不勢大?
沈玨一噎,訕訕道:“那此事就這麼算了?”
“本不過就是一件小事,難道還要非得鬨大了,讓京官勳貴都曉得滄大伯族侄衝撞了國舅爺,得罪了張家?”沈瑞反問道。
沈玨撇撇嘴:“沈珠走路,對方騎馬,怎麼個衝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說了什麼難聽話,才引來這場禍事。”
“這不挺明白的麼?前麵還那麼多廢話。”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無緣無故就隨意責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會縱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對張家兄弟沒有太過約束,除了因張皇後的緣故“愛屋及烏”外,也是因張家兄弟沒有觸犯他的底線。
至於張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帝王心術,一個四下裡得罪人的外戚,說不得比邀買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讓人安心。
沈玨先前有些為沈珠抱不平,不過想到沈珠那張嘴,說話恁地難聽。平素族兄弟之間,無人與之計較,可外人哪裡會慣著他,說不得還真是禍從口出。
沈玨往榻上一坐,支棱著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張小國舅,以後的前程會不會有礙?”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說。建昌伯未必會記得此等小事,可難保以後有人會挖出來。”
沈珠要是不中進士還罷,進了進士入了官場,就難免有傾軋紛鬥。舊事翻出來,說不好還真能斷送沈珠前程。衝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兩腳都是厚道的。
昨日路口之事,與建昌伯來說,不過是芝麻大的小事;對於沈珠來說,卻是難以化解的大事。
沈玨歎了一口氣道:“沈珠這性子,還是安安生生待在鬆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沒人與他計較。
正如沈瑞所說,對於建昌伯來說,昨日之事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橫衝直撞地從胡同口裡衝出來,差點驚了建昌伯的馬,過後又口出不遜,建昌伯也懶得與他計較。
對他來說,既是叫人打了幾十棍,教訓丨了沈珠的出言不遜,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待沈滄親自登門,送了禮單與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麼想見沈家人。
不過沈滄畢竟是戶部左侍郎,不是尋常小官,既親自過來,總要見一見。建昌伯就吩咐人將沈滄請到客廳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過去待客。
因大明選妃慣例,為防外戚於政,後妃都選自民間,當今皇後張皇後亦是如是。
張皇後之父不過是秀才,以鄉貢身份入國子監讀書。張皇後能從眾多民間仕女之中脫穎而出,選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張延齡是張皇後胞弟,今年二十五歲,尚未蓄須,安生說話時,還真是斯斯文文好風儀。
雖說他沒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張延齡心中多少有些心虛。要是沈家子弟多還罷,沈家又是三房隻有這一根獨苗。隻因他一個疏忽,使得手下犯下這等絕人血脈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裡也不自在。
對著沈滄時,張延齡就將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溫和守禮模樣。
待聽到沈滄是為族侄魯莽衝撞請罪來的,張延齡便道:“沒想到那出言不遜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親,早知如此,我昨日不與他計較也罷他直愣愣地衝出來,險些驚了我的馬,我也不是擔心自己如何,隻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曉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禦史盯著,但凡有半點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爺子翻來覆去嚼舌,使得皇上與娘娘為難。要是昨日他真傷在我馬蹄下,那些禦史言官才不會去理會原委如何,說不得次日就上彈劾折子,告我一個‘內城縱馬、踐踏良民,的罪過。”
這是張延齡的真心話,說的也懇切。
沈滄見他如此溫和,同傳聞中桀驁無禮的張小國舅判若兩人,越發覺得傳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幾十年,哪裡瞧不出真假
張延齡所擔心的事,也不是沒有過。隻因他是皇親國戚,即便受帝後疼寵,可也背了不少罵名。
沈滄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沒有約束好族人,給伯爺添麻煩了。”
張延齡擺擺手道:“無事,無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道:“聽聞沈侍郎膝下猶空,莫非這族侄,是沈侍郎擇選的嗣子?”
想到這個可能,張延齡有些後悔。
雖說沈家並不知曉沈珞落馬的真正緣由,可張延齡卻記在心上。在他看來,總要尋個機會還沈家一個大人情,將這段恩怨了了。他向來恩怨分明,不願平白擔這段罪孽。
昨日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過就是了,教訓丨起來也沒甚意思。
沈滄聞言,忙搖頭道:“非也。隻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選。”
張延齡聽了,露出幾分興致:“那我也恭賀沈侍郎後繼有人。沈侍郎選中人選,定是人才出色,待日後見到,我倒是要仔細瞧瞧。”
兩人一個是文官,一個是勳貴,素無往來,說到這裡,已經是言深交淺。
沈滄因張延齡曉得自家事,心中隻覺得怪異;張延齡察覺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來,輕咳一聲,端起茶來。
沈滄見狀,便起身告辭。
張延齡打發管家送了出去,神色便轉為輕鬆。
沈家選了嗣子也好,以後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裡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著是張家老人,以前服侍過先國公爺與國公夫人,他這個主人待下又向來寬和,沒少打著張家旗號在外狗仗人勢,連帶著自己的名聲都被牽連,張延齡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攏一攏儘數發賣到鹽場去,不能再留了。
張延齡怒氣衝衝正想著,就聽有人道:“這是怎麼了?沈滄哪裡得罪了你?”
張延齡見了來人,忙起身道:“大哥怎麼來了?”
來人三十來歲,麵白如玉,穿著半新不舊紫貂大氅,立著一雙丹鳳眼瞪著張延齡,不是旁人,正是張延齡胞兄——壽寧侯張鶴齡。
“怎麼,大哥還來不了了?”張鶴齡輕哼道。
張延齡忙將兄長讓到上座,賠笑道:“這是哪裡話?大哥不是應酬多麼,哪裡像弟弟這麼清閒。
張鶴齡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日鬨出那麼大動靜,今日又引得一個侍郎登門賠罪,我自然要過來見識見識張伯爺的威風。”
張延齡摸了摸鼻子,訕訕道:“傳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馬路上杖責儒生,難道就不曉得會傳開?”張鶴齡皺眉道:“昨日之事還罷,是那小子衝撞你在前,也不怕鬨到禦史跟前,隻是不好再鬨大。沈滄既登門賠罪,此事就到止為止,不許你再鬨騰”
張延齡想要吐血,苦著臉道:“大哥,我冤枉我沒有再鬨騰啊,這不是好好陪了沈滄吃茶,也收了他的禮麼?我又不是孩子,哪裡還不曉得輕重?”
勳貴與文官不是一係,他在勳貴圈裡交好哪個,得罪哪個,今上都會一笑而過,不會放在心上;要是他與京中堂官有所往來,不管關係是交好還是交惡,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張鶴齡見他沒有由著性子犯渾,心中頗為意外,又帶了幾分欣慰,點頭道:“到底是過了年,長大了一歲,我家二郎也開始懂事了”
張延齡訕笑兩聲,暗暗鬆了一口氣。兄長越來越愛嘮叨,幸好不知曉重陽節賭馬的事,否則還不知要念叨成什麼模樣。
沈滄這裡,從建昌伯府出來,上了馬車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溫和,說話亦斯文有禮,沈滄開始隻當是傳言有誤,後來卻察覺出不對來。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談似乎過於客氣,有幾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對沈家之事又過於關注了。
沈家與張家並無舊交,以張家如今之勢,建昌伯也不無需將沈滄這個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說他對自己存了惡意,委實也不像。
一時之間,沈滄也猜不到原委。隻是建昌伯這是友非敵的態度,說到底還是好事,要是因此張沈兩家交惡,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後在仕途上說不得就要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