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裡放著半箱的冰塊,才會一開箱子就使得冷氣直冒。冰塊上麵,則是一具帶著刀傷的屍體。兩口箱子,總共有兩具屍體。看著服飾打扮,卻不似大明子民,而是穿著倭人服飾。
“這是‘倭寇’進城時斬獲?”王守仁問道。
陸老爺回道:“正是。‘倭寇’進城那日,陸家老宅也受到一大波‘倭寇’攻擊,他們的目標很明確,並沒有攻打正門,而是攻打後門。後門不遠處後罩房,正是陸家銀庫所在。幸而家仆悍勇,不惜性命,堅決抵抗,才禦敵與外,沒有讓匪徒衝進陸宅。”
這也是陸老爺對鬆江知府與賀家不滿的緣由,要是真倭寇的話,怎麼會連陸家銀庫都打探清楚,專門來搶奪?指不定是哪一家內鬼勾結了外賊,打著“倭寇”的幌子來劫掠鬆江富戶。陸家健仆趁亂藏起的這兩具“倭寇”屍體,也正印證了陸老爺的猜測。
鬆江知府衙門不思破案、戴罪立功,反而將事情都推到“倭寇”身上,還攀咬沈家做替死鬼,這樣的知府實在是讓人無法繼續容忍。陸老爺才會知曉欽差與王守仁關係良好後,第一時間過來投誠。
王守仁對張永道:“之前我就覺得不對,鬆江城外就有駐軍,知府衙門也有差役,即便軍民傷亡數百人,也當有所斬獲才是,趙知府的折子裡卻是避開此事不提。”
張永點點頭,問陸老爺道:“你既是本地人,又親自經了匪亂,可知曉其他人家損失與斬獲?”
陸老爺歎氣道:“這起子悍匪顯然有備而來,街麵上買賣興隆的鋪子都被劫掠一空,城裡數得上的士紳人家也都遭到攻擊。彆人在下知曉的不多,我那本家章家就被破了銀庫,損失金銀十幾萬兩。因各家多有健仆護院,也有忠心不畏懼敢與悍匪搏命的,也殺了不少悍匪。稀奇的事,那些悍匪不僅搶銀子,還搶同伴的屍體。在下就是聽說此事,才越發覺得蹊蹺,待叫家中老人看過,才知曉這屍體不對勁,就偷偷了藏了這兩具屍體。”
倭人與大明人不同,身材矮小,又因平素是跪坐小腿粗壯,武器多用刀所以雙臂發達,倭寇久居海島日照強烈,多是麵色黑紅,臉頰有曬斑。以上總總,都成為倭寇的特征。前些年鬨倭亂時,沿海千戶所有“殺民冒功”後被揪出來的,就是因倭人與大明子民有不同之處。
鬆江早年經過真正倭亂,隻是當時的駐軍與知府衙門給力,撲殺了不少上岸的倭寇在城門口掛屍示眾,所以積年的老人對倭寇多有印象。
張永在宮裡見慣了生死,並不避諱屍體,想起沈瑞之前說的話,喊了兩個護衛進來,將屍體抬出來,親自驗看。
這兩具屍體身形並不強壯,可也不似倭人那樣矮小,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兩人虎口位置,都有厚厚老繭。
屍體外邊穿著的是五分舊的倭服,可是縫衣服的線卻是新的,並不十分陳舊。倭服裡麵,是大明製式的白色中衣,洗了幾水的,應該是尋常穿的。再看兩人鞋子,並不是倭寇習慣穿的草鞋,而是用布帶做的倭式拖鞋。
張永叫人拿了剪刀,將其中一具屍體的拖鞋剪斷,將之前纏繞的布條打開,裡麵依舊比外麵新。外邊的做舊有意為之,裡麵則露了馬腳。
張永的臉已經耷拉下來,這兩具屍體已經證明進城掠奪的壓根不是什麼倭寇,而是假冒倭寇的兵匪。
想到寧王暗搓搓養兵,不知什麼時候就掀旗造反,張永就恨得牙癢癢。
王守仁神色也十分凝重,他少年時曾往各處遊學,到過文風鼎盛的江西。
在江西境內,寧藩經營百年,十幾座郡王府,上百座將軍府分封下去,寧王一脈已經牢牢掌握了江西。單是掌握地方,隻是一省之地,還不令人擔心;最令人擔憂的是,江西籍的士子。
江西是進士大省,狀元與進士數,與浙江並列第一,比江蘇還要多。這些人世居江西,要是真的與寧王府有染,那可真是防不勝防。
陸老爺小心旁觀,實沒想到這位“張大人”竟然親自驗屍,且連服飾鞋子都一一查到,如此細心。隻是這“張大人”看來品級不低,官威甚重,這臉一耷拉下來,自己在旁都有些心驚肉跳。
陸老爺猶自忐忑,張永已經眼皮一番,望向陸老爺,厲聲道:“你既知曉不對,為甚不將這兩具屍體交到知府衙門,而是私下藏匿?”
陸老爺沒想到欽差大人會突然變臉,立時冷汗都下來,一時不敢作答,忍不住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已經平靜下來,望向陸老爺的目光帶了幾分鼓勵。
陸老爺咽了一口吐沫道:“在下本無藏匿之意,本要親自送往知府衙門,沒想到知府衙門隨後拘拿沈家子弟,罪名牽強、有違常理,在下畏懼,怕惹禍上身,就沒有往知府衙門去。隻是與沈家都居住鬆江,相鄰百年,亦不忍沈家平白受難,就留了這兩具屍體下來,以防萬一。”
張永挑了挑嘴角道:“你家受了攻擊,沈家老宅卻平安無事,你既懷疑有內鬼,作甚沒有懷疑沈家?”
陸老爺道:“回大人的話,在下沒有懷疑沈家,是因為鬆江老姓都曉得,沈家最有錢的是三房、五房,不是宗房。宗房老族長在世時,便愛置辦田產;等到現任族長打理沈家,依舊是以置辦田產為主,名下隻有幾間鋪子,浮財有限。至於沈家三房,前些年是出了名的富庶,可是因為前幾年沈家幾位老爺分家,最能乾的幾位老爺都分家另過,有去廣州府的,有在京中的,留在鬆江的三房大老爺本有不少家產,可去年買賣除了紕漏,折損大半家產,不剩什麼。至於沈家五房,因為當家太太能乾,積攢了一份家業,可是兩個兒子在京,為官的為官、求學的求學,隻有次子回鄉守業,又遇到妻兒被綁架勒索一事,能動用的現銀都動用了,自然也沒有劫掠的必要。”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正是因此,越發印證在下一個猜想,那些進城劫掠的悍匪與綁架沈琦妻兒、綁沈家宗房長孫沈棟的應當是一夥人。”
彆人家隻是損失的錢財,沈家卻是宗房、五房丟了人口,六房死了主母、七房死了老太爺,就這樣情況下,趙顯忠還攀誣沈家,賀家還要“落井下石”,也難怪像陸老爺這樣素來與人為善、不參合各家爭鬥的,都看不過眼,要站在沈家這一邊。
張永該問的都問了,看了那兩口箱子一眼。
正值盛夏,這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已經化了不少水。像這樣關鍵的證據,本應道交到知府衙門,可張永實信不住趙顯忠,便對陸老爺道:“我與王大人還要在鬆江呆些日子,這兩口箱子你先抬回去,好生保管。等我們回京,再帶往京中。你這保存證物的功勞,我與王大人亦會記在心上。就是沈家那邊,想來也會感激你的援手之意。”
陸老爺知曉這“投誠”算是行了,心頭一陣激動,忙應了,不敢囉嗦,帶著幾個心腹健仆匆匆離去。
張永與王守仁回到隔壁客房,張永皺眉道:“王大人,連一個鄉紳都能發現‘倭亂’不對,趙顯忠真的一無所知?還是他已經被寧王拖下水,故意混淆視聽,為寧藩逆行遮掩?”
閹人因失了剛性,多帶了幾分陰柔,容易敏感多疑,張永嘴裡這樣問著王守仁,心中對趙顯忠的懷疑已經有了七、八分。
王守仁則想到沈瑞提及的知府幕僚“閆舉人”,要是那人真是寧王在鬆江的暗線,那鬆江知府即便沒有投賊,也是遭了蒙蔽。可鬆江知府是李東陽李閣老的門生,朝中靠山強硬,實在是沒有道理投了寧王。想到這裡,王守仁便道:“趙知府的履曆我還記得,知縣放的是福建,知州升的是浙江,並不曾在江西為官。”
張永拿著那本賬冊道:“沒有在江西做官又怎麼樣?如此財狼心性,幾萬、十幾萬兩銀子下去,說不得連祖宗都丟了,還能記得忠君愛國?”
城外,小莊。
沈瑞已經帶著錦衣衛到了,看守沈珠的是沈瑞的一個長隨。
這人並不曾對沈珠動粗,隻是聽了沈瑞的安排,將沈珠關到一間小黑屋裡,然後在外麵不停地念叨沈瑞交代下來的幾句車軲轆話。
小黑屋裡,有尿桶,一日三餐也從一個小窗送吃的進去。許沈珠吃飯,卻不許他睡覺,這也是沈瑞特意吩咐的。
兩晝夜下來,沈珠的精神已經到極限。
等沈瑞被長隨帶到客廳,就是一副憔悴不堪模樣,顧不得有旁人在,麵色蒼白、雙目赤紅,對著沈瑞痛哭流涕道:“瑞哥兒,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虛榮上了彆人的船,不該當著外人誇獎沈家,給沈家招了災,都是我的錯!我是沈家的罪人。我對不起六房的大嫂子,對不起八房老太爺,也對不起宗房的小棟哥兒,對不起五房的琦二嫂子……”
一副誤交歹人、後悔莫及的樣子,就完完全全地展現在錦衣衛眼前。
沈瑞目光一沉,心裡鬆了一口氣。
前日與沈珠對話完,沈瑞就想著什麼彌除後患,這主動結交與誤交是兩種概念。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幫沈珠,而是不想讓沈珠成為沈氏一族的短板,讓人借題發揮。可是以沈瑞的性子,實做不到殺人滅口的地步,也知曉這個時候沈家被四房盯著,也不能“殺人滅口”。
沈瑞便想了一個法子,吩咐人關了沈珠小黑屋,日夜跟他洗腦,說幾位族親長輩的死,說失蹤生死不明的沈棟與沈琦妻兒。
沈珠並不是喪心病狂之人,早就有自責之心,又被折磨兩晝夜,精神哪裡還頂著住?或許在他心中也在給自己脫罪,於是那些被貴人青睞的欣喜與對其他房頭的敵意,都被拋到腦後,隻剩下自己被蒙蔽、被欺騙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