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東暖閣
新的帝王還未舉行登基大典,更沒有大婚沒有皇後。太後也沒有正式冊封,因此張太後並未移宮,仍住在坤寧宮中。
此時年少的帝王正襟危坐,臉上掛著和善親近的笑容,聽著對麵的母親在喋喋不休說著張家的難處。
“……先帝是知道他們的辛苦,上下這樣多的人口,總也要有些營生……先帝都許了的……這群禦史風聞奏事,慣會搬弄是非,這是要裡間天家骨肉……”張太後越說越是氣惱,像恨不得立時下令將所有彈劾張家的人都抓起來問罪一般。
壽哥始終頗有耐性的聽著,不附和也不反駁,臉上笑容一絲不變,顯得格外恭順。
金太夫人含笑看著這母慈子孝的場麵,注意著壽哥的每一絲細微表情變化,見他始終孝順謙恭模樣,不由不住的點頭,心下頗為滿意。
下首坐著的張鶴齡則看著壽哥不同以往的老成模樣,心下忽生一股子說不出的不安感,他幾次挪了挪身子,到底也沒有出言插話打斷張太後。
他身旁的弟弟張延齡卻是壓根沒有關注他們說什麼似的,有些無精打采的,心不在焉地盯著自己袍角鞋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站在壽哥身後的劉瑾也耷拉著眼皮,好似恭恭敬敬,實際上眼角餘光已把周遭人都儘收眼底,心下不住冷笑。
張家還生計艱難!
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說句打嘴的話,就是皇家艱難張家都未必艱難,這許多年在外麵強搶豪奪多少東西,還借著先皇脾氣好討了多少封賞去,這會兒來哭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皇帝不是不知道這些,可是……
劉瑾偷眼瞧著壽哥的表情,心下也是感歎,自先帝爺駕崩以後,小主子是迅速成長起來了,越發穩重,也越發讓人摸不透。
他跟在東宮多年,自認極了解自己這位小主子的性子。
之前小主子因有心結與張皇後不睦,先皇駕崩時還與她大鬨過一場,雖然封了口,外麵人都不知道,但他這樣的貼身內侍最是明白,母子之間那層薄薄的溫情早已被扯個粉碎,小主子心裡隻怕已是恨上了這位母後,恨死了張家。
如今小主子竟還能八風不動麵帶笑容的聽著張太後給張家粉飾,這份忍氣的功夫已是修煉到家了。
一時張太後說得口乾舌燥,抬眼見壽哥還是那個表情,沒有半點同仇敵愾,也沒有半分要表態的意思,又是氣急,又有些心灰意冷,語氣不善問道:“皇帝怎的不說句話?”
她此言一出,金太夫人和張鶴齡都是眼皮一跳。
金太夫人生怕打破了這好氣氛,連忙嗔道:“娘娘太心急了,皇上哪裡不曉得張家的委屈。”
張鶴齡也忙描補道:“皇上也最是知道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張家的艱難”,“張家的委屈”,“慈母之心”,壽哥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眼底寒芒隱現。
張家,太會自說自話了,當旁人都是傻子嗎?
張太後身後的大太監梁恭也忙上前陪笑道:“娘娘說得急了,且飲盞****潤潤喉,您昨兒還說著****好,要讓皇上嘗嘗的。”說話間已是使眼色,小宮婢端著琉璃盞過來,奉與張太後。
張太後沉著臉端起來淺啜一口,緩了緩,方讓宮婢將那****給皇上、太夫人、兩位國舅端來嘗嘗。
壽哥斂目去看奉上來的****,琥珀色的漿液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果香夾雜著淡淡酒香,分外誘人。
待小內侍拿銀勺嘗過後,壽哥端起來嘗了一口,倒是清甜可口,帶著微微涼意滑過嗓子,十分舒暢,飲罷口中還留著淡淡餘香,如酒般綿長。
壽哥勾了勾嘴角,道:“果然還是母後這邊東西精致,****好喝得緊。”
張太後麵色稍霽,吩咐宮婢分一壇子與皇帝。
金太夫人笑道:“入秋以後天乾物燥,宮中事務繁多,娘娘不免有些上火,這陣子晨起總是咳嗽,虧得光祿寺新釀的這****,加了秋梨,又好喝又潤肺。娘娘每日都進幾盞,已是緩解多了。”
壽哥挑眉道:“光祿寺有心了。隻是宮裡酒醋麵局當罰,竟讓光祿寺想到前麵去。”又扭頭向劉瑾道:“大伴記下了,回去查查酒醋麵局是不是當差不用心。不能將母後的身體康泰放在頭裡,這樣的奴才不用也罷。”
那酒醋麵局總管太監正是梁恭的乾兒子。
劉瑾嘴角含笑,目不斜視躬身應下。
梁恭心下深恨金太夫人多嘴,誇蜜酒就誇蜜酒,提什麼光祿寺!忙躬身陪笑道:“萬歲爺說的是極。隻是……也並非他們不用心,實在是光祿寺要籌備萬壽節的大宴,幾個得力的造酒內官都給調過去了。”
金太夫人眼裡幾時有過這些低賤的閹奴,根本沒覺得自己說話如何,見壽哥還是把皇後的身體放在首位的,心下越發高興,不禁道:“皇上這樣孝順惦記娘娘,實在是娘娘的福氣。”
壽哥笑得更甜,“外祖母謬讚了,孝敬母後本就是朕的本分。”
金太夫人笑得眉開眼笑,不住點頭。
壽哥卻又向身後道:“劉忠,你往酒醋麵局一趟,這****母後喝的好,以後宮中就要常備,讓他們問光祿寺學學怎麼做的。還有,太皇太後那邊咳嗽是宿疾,你也往那邊送兩壇子,請她老人家嘗嘗這個,看能否舒坦些。”
聽壽哥提起太皇太後,張太後麵露不快,壽哥這份“孝順”祖母,就顯得她不孝順婆婆一般。不過,她也委實從沒把王太皇太後放在眼裡。
這位憲宗的皇後自來都是個擺設一樣的存在。
成化朝不用提,萬貴妃一家獨大,旁人都在陰影裡。到了弘治朝,王氏被奉為太後,卻仍是木頭人一樣,後宮裡一直都是周太皇太後與張皇後呼風喚雨,夾在中間的王太後聽婆婆的、也聽兒媳婦的,是誰說話聽誰的。
現如今,後宮都是昔日的張皇後如今的張太後的,被奉為太皇太後的王氏更是安安靜靜半點聲息都無。
張太後彆說去晨昏定省,不是大節慶都想不起這位王太皇太後來。
張太後生硬的又把話題扯了回來,隻道:“這鹽引,先帝爺都是許了的,皇帝可不能看著那起子外臣枉顧先帝遺命……”
壽哥臉上笑容略淡,道:“母後多心了。父皇‘遺命’何人敢違?”
“遺命”這倆字可不是隨便就能用的。扯什麼虎皮!
張太後撂下臉,剛要說什麼,壽哥已經搶先一步恢複笑臉道:“母後也知,如今諸事都是要與內閣三位閣老商量著來的,”說著起身,轉向張鶴齡道,“母後與外祖母且坐,朕與大舅舅、小舅舅去商量商量應對。”
金太夫人更是歡喜,笑道:“是極,皇上年少,哪裡及那些人心眼多,還得自家人多多提醒著才是。”
壽哥一笑,向兩人告辭,帶著張鶴齡、張延齡出了坤寧宮。
見小皇帝的人呼啦啦都走儘,金夫人臉上的笑容也收了個乾淨,又變成那個不苟言笑的端莊貴婦。
她揮揮手叫梁恭帶著工人都下去,才對張太後正色道:“娘娘太心急了。母子之間有什麼不好說的,這般急反倒讓皇上不自在。皇上左性你又不是不知,不順著他,倒要生事。”
張太後冷哼一聲,忿忿道:“都是先皇慣的他,不成個樣子!我看著就生氣。不過些許鹽引罷了,又是先皇早就許給張家的,他這般拿喬為著什麼?”忽而眼圈一紅,道:“他心裡,還是把先皇去了的事怪到我頭上。先皇一去,我這心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竟還來怪我!”
金太夫人連忙拍撫她後背,勸道:“可彆再提這個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們呀,都是心疼先皇才這般,都是誤會。你若還抱著這誤會不放,往後母子之間係了疙瘩,還不是便宜了彆人去。”
張太後正衣袖拭淚,聞言猛抬頭道:“母親說什麼?便宜了誰?”
金太夫人歎道:“你呀,隻顧著自己生氣,也不想想,天家母子失和,外麵大臣又怎樣?咱們張家,說到底,榮寵都是皇家給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張家今日風光呢,倘讓他們覺著張家沒了這榮寵,又當怎樣?如今這鹽引的事兒,保不齊是那起子老臣趁著皇上還小,沒大婚親政,特特挑的事呢。娘娘,為了張家,也當和皇上母慈子孝啊。”
張太後咬牙道:“我豈會讓那起子人如願了。如今張家是皇上的舅家,隻當比從前更風光。”
金太夫人寬慰的笑道:“娘娘說的正是呢。”轉而又道:“皇上到底才十五呢,還是個孩子心性,母子倆一句說不好就拌起嘴來,原是沒有隔夜仇的,隻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還要有人在旁好好勸著才是。”
張太後立時道:“那幾個閨秀,母親二十四帶進來吧,若瞧著好的,且留在宮中住些時日細看看。”
金太夫人這才是從心底往外歡喜,道:“正該這樣。都是好性子好拿捏的姑娘,娘娘便放心吧,選哪個都不會錯的。”轉而又有些不屑的提起周家,道:“今日大郎二郎進來與我說,周家竟也選了親戚家的閨秀……”
張太後冷笑道:“先太皇太後都去了多久了,周家還能盤算這個呢。如今還輪得到他周家送人!”
金太夫人也是嘲諷笑道:“可不正是!如今送進宮來,還不是要先給娘娘看過。”她朝壽安宮方向努努嘴,“難不成太皇太後還能管不成?”
“便是管也是管王家事,幾時管他周家事?周家還少欺壓了王家不成!”張太後滿臉厭惡,又皺眉問道:“可惜大郎被皇上叫走了,不然還可以多問問,外頭如今還有哪些人家盯著這選妃的事。方才大郎可與母親說了?王家……可有什麼動靜?”
如今後宮中隻有太皇太後王氏和張太後兩位最尊貴的女主人,外命婦想攜女進宮也隻能把牌子遞到這二位麵前來。遂想繞過張太後的,隻能去找王太皇太後。
周家跋扈,當初在外戚裡也沒少欺負勢弱的王家,王家也如王太皇太後一樣“安分”,任欺負了也沒個反抗。
今時不同往日,周太皇太後業已過世,周家最大的仗勢也就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太皇太後不報複也就罷了,豈會應了周家的請,替周家的女孩張羅!
但若是王家也送閨秀進來,那又另當彆論,王太皇太後便是再安分,也是不可能不幫的。
金太夫人搖頭道:“大郎還不曾說旁的。不過王家一直謹小慎微,沒什麼動靜。”
張太後想著這麼多年一直縮手縮腳過日子的王太皇太後,哼笑一聲,便拋在腦後,王家便是送人進來又怎樣,最終還不是她來挑。
她可要好好挑一個可心的兒媳婦,能生養之外,還得賢惠才行,得會勸著兒子聽她的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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