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車上的人也昏昏欲睡。
楊恬是半昏迷著被抬上馬車的。
這幾天夜裡她幾乎睡不著,一躺下便有些氣短,喘息艱難,隻能半依靠著床頭坐著。
無論身上穿著多厚的衣衫,抱著暖暖的湯婆子,她依舊覺得冷,後半夜總會發起熱來,就隻白天還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補眠。
自她房裡的大丫鬟半夏病後,俞氏把身邊的二等丫鬟金橘派來伺候。
這金橘素來是個靈巧人,但眼下這境況,大約她是太靈巧了些,怕被傳染,便幾乎不去靠近楊恬,近身的活兒一概推諉,伺候得更談不上儘心。
楊恬房裡的另一個大丫鬟麥冬是個一根筋,遠沒有半夏那樣機敏善辯,見金橘這般,直氣惱得與她鬨了兩場,若非養娘林媽媽攔著,怕早就鬨到了俞氏甚至楊廷和麵前。
於是最終結果也不過是麥冬連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親力親為,全然不去理會金橘。
金橘呢,倒樂得清閒,隻把麥冬累得不輕。
這次被送來莊子,金橘一百萬個不樂意,生怕就此被扔在莊子上。她是楊家家生子,便揣著銀子拎著點心匣子很是活動了一番,卻也隻得個話說老爺太太是極重視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頂風提出留下來,隻好怏怏的跟了出來,卻躲在後麵馬車上,不與大姑娘同車。
車廂本身不大,麥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攆在後頭去,隻自己一個,懷裡緊緊攬著昏睡的姑娘,靠著車廂,一邊兒偷偷掉眼淚,一邊兒又給自己打氣說姑娘一定會好。
馬車搖晃著,麥冬哭著哭著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偶一顛簸醒來,立時就查看姑娘一番,見沒再燒起來,她便放了心,沒多久又撐不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風吹到臉上涼涼的,下意識驚醒過來,第一反應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褥披風,怕風吹著姑娘。
忽然察覺對麵有人,她驚得險些大叫起來,定睛一看見是沈瑞,這才長出口氣,問了聲好。
沈瑞點了點頭,打發麥冬到後麵車上去。
麥冬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小心翼翼將姑娘轉到沈瑞懷中,又事無巨細的向沈瑞解釋了一下車裡放水放點心放藥的各個匣子,這才一步三回頭的下了車。
沈瑞看著懷中人原本蘋果一樣圓潤的小臉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頜,便是一陣陣的心疼,聽著她呼吸間明顯的拉風箱一樣的喘鳴音,更是難過,又有些……恐懼。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玨,那個鮮活的少年,轉瞬間就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最終變成一具棺木、滿院白幡。
這種不詳的聯想讓他心臟猛的縮緊,不自覺的就緊了懷抱,想抓住她,不讓她的生命流逝掉。
懷裡的人不舒服的動了動,因反複高燒而有些龜裂的唇微開,艱難的吐出一句,“麥冬,水……”
沈瑞依著先前麥冬所言,取了一直溫在暖爐上的小茶壺,喂了楊恬兩口水。
楊恬閉目喝了兩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張開眼,含混問道:“到哪兒了?出城了麼……”
卻聽耳邊一個低沉而熟悉的男聲道:“出城了。還得一會兒到,莫急。”
“二哥。”楊恬臉上綻出一個恬靜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發揪心,不禁又緊了緊手臂。
可楊恬好像忽然醒過神來一樣,突然就掙紮起來,沙啞著嗓子急促道:“二哥,快鬆了我,這病是過人的……”
雖然俞氏下了禁口令,決不許任何人在楊恬麵前說什麼病氣過人的話,但是她咳喘上來,自己也曉得是肺病,肺病會過人——這幾乎是時人的常識。
身邊半夏無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們從最初的來探望她到後來隻見禮物不見人,聰明如楊恬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艱難,驟冷驟熱,她想,不若當時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這樣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來的藥、禮物拿到她麵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說的泛舟湖上、縱馬獵場,想那些他許給她的美好未來。
當俞氏來與她說沈家又給了她一所莊子添妝,姑爺要帶她去莊子裡靜養,她想,能在死前與他一同生活幾日也是好的。
這會兒他終於在她身邊了,她安心無比,可也突然害怕起來,怕自己的病過給他,怕他也病了怎麼辦。
“恬兒彆怕,沒事,他們都是不懂渾說的,你的病根本不過人。”沈瑞憐惜的將她的頭重新按回懷裡,柔聲道,“我想你老在屋裡關著,忒悶了些,我在莊上讀書也悶,不若我們湊在一處,給彼此做個伴兒解個悶。”
他總是這樣,為了她好卻不說,隻說求她為他。
楊恬身上暖暖的,心裡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歲的娃娃。”
說著,又不免肅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萬一過了病氣……”
沈瑞抬手輕輕掩了她的嘴,低聲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處,我先與你試藥。”
楊恬連忙啐了兩口,喘了半晌,嗔道:“渾說什麼!生病也是能渾說的!”
沈瑞又緊了緊懷抱,唇輕觸她的鬢角,在她耳邊低聲道:“恬兒,你寬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來的,就當是為了我,成全我,也要儘早好起來……”
楊恬眼角已見淚花,嘴角卻噙著笑容,重重“嗯”了一聲。
這一路便也不再難熬,聽著沈瑞給她介紹京郊的景色,莊上的逸聞,又說起鬆江到京城這一路的風光,楊恬間或說一兩句自己與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來到莊上,雖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莊上讀書,各處都收拾得十分齊整。
人都搬進自家莊裡,沈瑞就沒想過什麼避嫌,徑直將楊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東廂書房,兩人同個院子裡住著,兩處窗子一開,彼此可見,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還叫人在院子裡現立了個秋千架子,楊恬坐著軟轎進來時,沈瑞還特地指給她看,道,“待好了,就出來玩這個,我推你。”
楊恬忍不住笑道:“可真當我是三歲娃娃待了。”卻也是饒有興味的看了一晌才進屋。
麥冬進屋來一邊鋪床一邊喜滋滋叨念道:“這下可好了,姑爺待姑娘真好!這裡可比家裡好。”
林媽媽小聲訓了她幾句,她也不在乎,還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繞著楊恬說來說去去。
楊恬也不怪她,卻也不再羞赧臉紅,隻笑了笑,便佯作閉目養神。
金橘蹭進屋裡來,張望了一番,見屋內布置得雅致,樣樣擺件不俗,衾被幔帳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楊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爺對姑娘的上心,若是將來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隨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遠比在楊家當個二等丫頭許個小廝做個尋常管事娘子強。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當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氣,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轉了幾個個兒,倒比先前殷勤許多。
少一時,沈家莊子上眾仆婦、管事們在莊頭夫婦帶領下在院子裡磕了頭,算是給未來主母行禮。
雖則莊子說是要過在楊恬名下,但這些下人身契還都在沈家,並未一並給了楊家,故此是給主母行禮。
林媽媽和麥冬出去給眾人發了楊恬的賞錢,打發眾人散去,隻將莊頭娘子李昌家的領了進來,並一同帶進來一個穩婆。
明時雖禮教嚴苛,但因社會需要,女醫還是不在少數,許多大戶人家婦人病也多尋醫婆來治。
隻是醫婆的社會地位與穩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經坐堂大夫還是差得遠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醫,也基本上都在宮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間,最終重金尋了這位懂些醫術、重要的是會些針灸的穩婆董婆子來,準備請知名大夫來為楊恬診脈,看看針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療一二,介時由大夫說明穴位手法,這邊董婆子來為楊恬行針。
林媽媽大喜過望,又安排了楊恬房裡的小丫鬟穀芽也跟著董婆子學一學,日後也好服侍姑娘。
這一番安置後,便到了晌午,沈瑞過來陪著楊恬吃飯,卻安排廚下擺上來一桌素席。
這會兒剛剛打春,地裡的菜也才冒頭,青菜依舊是暖棚出產,原比肉食金貴許多,林媽媽等人並未覺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還是解釋了一番,魚蝦、肉蛋等發物容易引起痰喘,實際上是他於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過敏性哮喘。他還專門列了個食譜清單,吃飯時也拿來給楊恬,讓她看看自己有什麼喜歡吃不喜歡吃的,再適當刪減。
這番貼心之舉讓楊恬分外熨帖。
尋常菜蔬倒罷了,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邊供應,楊府也沒少得了沈瑞送來的鮮菜,楊恬並不好奇,隻對桌上兩道涼拌的野菜頗感興趣。
她試著吃了兩口覺得極對脾胃,因問沈瑞菜名,沈瑞卻也是不認得,隻好招來廚娘問了。
見楊恬喜歡,沈瑞便鄭重其事承諾道:“打春後莊上地頭、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去後山挖野菜,回來蒸包子。”
楊恬笑著揶揄道:“你都不認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來!”
沈瑞偏頭打趣道:“可不正是喂羊(楊)。”
楊恬撐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兩人也沒顧那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頓飯吃得熱熱鬨鬨,高高興興,便是原本沒什麼胃口、吃飯也要耗費不少氣力的楊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媽媽麥冬等無不喜上眉梢,隻覺得挪出來就對了。
吃飯時沈瑞還許諾會日日陪著楊恬,她那邊歇著,他這邊默書,隻要她喚,他隨叫隨到,沒成想書還沒從架子上拿下來,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來人稟報,南邊有沈家、陸家族人一同進京,請二爺回去待客。
這下隻怕今晚也趕不回來了,楊恬隻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訕訕道:“明兒一早就回來,還與妹妹帶百果齋現蒸的棗糕來。”
*
卻說沈瑞快馬加鞭趕回府上,那邊客人已是來了許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飯,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潤下衙,再闔家好好一聚。
聽長壽說起來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漁、沈琛兩家闔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過望,前些日子還想著要從族中尋些得力的幫手,這信才發出去應該還沒到鬆江,不想人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裡就出來的。
長壽笑道:“小的剛才也打聽了跟來的下人,說是瑛大爺說動的兩家。漁五老爺家環哥兒、玢哥兒都進學了,都想在京裡讀書更進一步。琛大爺、椿哥兒父子倆是家中無恒產,想來京裡碰碰運氣,椿哥兒也說要把弟弟小桉哥兒送進京中的學堂。”
沈瑞連連點頭道:“還是瑛大哥知我!”
當初沈漣、沈全在沈滄小祥後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寫了書信回去,沈瑛便知曉京中十分缺人手,與沈琦合計了一番,要選些族人上京幫襯沈瑞。
未幾,南京那邊便有了沈洲丟官去職、進京領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卻也密切關注著當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漁、沈琛兩家歸來鬆江後的動向,也側麵打聽了一下兩家在南京的作為。
待官司塵埃落定,沈瑛才親自登門說項。
這兩家當初走時候是為四品官幫閒,也算得風光,如今這四品官因為那樣醃臢由頭丟了官,這兩家也是臉上無光,灰溜溜回來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諷擠兌。
原就不是富裕有恒產的人家,呆得又這般氣悶,恰沈瑛紆尊降貴來請,說明利害關係,這兩家還有什麼好端著的。
兩家人關起門來一商量,便決定舉家搬進京中。
雖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丟的官,但是這兩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觸過幾個月的,對沈洲人品都非常認可,底層人也不會懂那些士大夫的彎彎繞,隻覺得不過是納個妾罷了,這等小事兒算得什麼!且二房人素來厚道,長輩小輩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轉說過,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兒主事,暗示過去了也不是給沈洲幫閒。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輩分也不高,給嫡支誰幫閒都無所謂。
沈漁父子則是與沈瑞接觸過,雖則沈漁輩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將來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於陸家,卻是陸三郎又折返回來,還帶了兩個陸家旁支。
“陸家來的是兩位旁支說是打山東登州過來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陸三爺南歸時往山東走了一遭,與這兩位嘮了嘮生意經,便又折返帶著兩位來京。”
長壽介紹著陸家來客,麵色有些古怪,“這位陸十六郎一個人兒來的。那位二十七郎,帶了妻女,……還帶了他老丈人同來。那位丈人,是個道士。”
“道士?”沈瑞頓住腳,有些不可思議的側頭去看長壽。
長壽點了點頭,又小聲道:“說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機緣在京中,又要尋幾味難得的藥,才跟著進京的。”
沈瑞便皺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還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爐鼎雙修的邪教人物?還“掐指一算”、還“機緣”在京中,這越說越像那些哄騙高官權貴、紈絝子弟的神棍了。
長壽看沈瑞臉色不虞,又道:“小的聽著也是有些懸乎,但這位與二老爺講些周易倒是頭頭是道。”
沈瑞微微搖了搖頭,神棍哪個不是口若懸河?沒點兒口才也不敢出來招搖撞騙了。
不過就算是神棍也是陸家的姻親,與自家無關。隻是,陸三郎帶了這兩人來做什麼?
山東,登州……會是什麼樣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緒,先去與徐氏請了安,彙報了安置楊恬的情況。
徐氏聽聞沈瑞將楊恬與他安置在了一起,皺了皺眉,意味深長的看了沈瑞一眼,卻到底也沒說什麼。楊恬的情況不是很好,眼下這般,還顧及什麼男女大防。
她歎了口氣,告訴沈瑞,她已與何氏和玉姐兒說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楊恬。
沈瑞也知母親對如此安置楊恬不會滿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覺得他隻有緊緊盯著,她才不會消失……
轉而說起新來的幾家人,沈漁、沈琛兩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裡,陸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們暫時住下,待宅子妥當了再搬走。
“過兩日準備待休整休整,便讓你三叔帶著環哥兒、玢哥兒、小桉哥兒往田家書院走一遭。”徐氏道,“雖則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裡授課也無不可,但總歸是人家奔著書院來的,且常與同窗切磋,進步也快些。”
沈瑞點頭道:“這些日子,我瞧著二叔好像在著書。怕也沒有空閒帶這許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給沈瑞指點功課外,就隻給四哥兒和小楠哥兩個奶娃娃啟蒙,空閒時間還是極多的。
一直忙著的人,忽然閒下來,便會有許多不適,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給自己找了個事做——即著書立傳,這也是當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點頭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沒了你二叔的才華。隻是家中產業裡原有的書坊都兌出去了,你與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買一兩間回來,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書坊印來,也是樁消遣。”
沈瑞笑著應下。他沒有開報紙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實力和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報紙是不適合這種時候誕生的。
不過自家弄個書坊,慢慢發展起來,印一些時文,印一些有影響力的小冊子,也是不錯的選擇。
至於剽竊後世那些經典故事,他暫時還沒這個心思,一是出於對經典、對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現在的大明沒到文教昌盛的時候,文盲率極高,潛在讀者群小得可憐,那些故事遠不可能成為後世那樣的暢銷書。
且大明沒有版權概念,他剽竊來,旁人也一樣能從他這裡剽竊去,抄書、私印、說書人口口相傳,種種衝擊下,正版獲利極為有限。
而要說宣傳手段,還不如寫段子讓說書人講來,對民眾的影響力大。
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他現下不過一個小小秀才,沒個牢靠根基,搞那麼大影響力就是找死了。
說罷了沈氏族人,說起陸家,徐氏對於陸三郎的去而複返也猜不透,隻道:“聽陸家娘子談起,陸十六郎的父親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時從鬆江出來山東做買賣,最後落戶山東,漸漸也發展起來,在當地也成了有聲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來四處跑買賣幫閒,走過不少地方,後來才跟著十六郎做事,便在山東當地娶妻生子。”
“這陸家娘子倒是個有趣的,瞧著也是有幾手功夫,隻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說起其父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她這父親也是奇人,雖是道人,卻一樣娶妻生子,日常鎖在單獨院子裡修道煉丹,走出院子卻也和妻兒過著煙火日子,自雲‘一腳踏凡塵,一腳跨仙門’。陸娘子還有個長兄,她母親如今由長兄侍奉。這次是父親起了卦,執意同她一道來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樂,這還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強些。
自家族人也就罷了,這位陸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長輩,徐氏叫沈瑞彆等晚飯時了,既回來就當先去那邊見個禮。
“隻怕陸三郎也有話要與你說吧。”徐氏如是說。
沈瑞也是這個意思,從徐氏那邊出來,就遣長壽去客院那邊問問幾位陸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換了衣裳,就往客院過去。
*
客院廳堂裡,雙方見了禮,分賓主落座,沈瑞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陸十六郎與陸三郎年紀相仿,相貌卻相差甚遠,全然沒有陸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長相,乍一看完全不像個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動,這人膚色黝黑,卻不像天生黑麵皮,而是那種長時間日曬後,形成的一種黑中透紅的顏色,像是個常年在地裡勞作的農民,聯想到這人來自山東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漁戶人家,那些……海上討生活的人。
陸二十七郎倒是個二十出頭的白麵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長相,細眉細眼,斯文清秀,卻到底是四處跑過生意的,說起話來又快又脆,極是中聽。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張,卻自言和龍虎山上清宮張天師一脈沒甚關係,道號天梁子,又自言師父賜號源自南鬥六星。
自古有“北鬥主死,南鬥主生”的說法,而道教中的南鬥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壽,其中第三天梁宮,為延壽星君。這道人取號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這道人四十許年紀,保養得還算不錯,也已是霜染雙鬢。隻是他既沒有像某些神棍那樣染得頭發全黑冒充年輕,更沒有染得頭發全白冒充鶴發童顏,倒是正常樣貌,一如尋常道士,沒什麼神棍氣質。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時,他也仔細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饒有趣味的樣子,卻也隻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沒裝高人說什麼印堂發黑之類的套話。
那邊還是陸三郎先扯起話題,他這一開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沒興趣看那道人一眼。
陸三郎道:“二月間,登州衛用十八隻海船運青州、登州、萊州三府布花、鈔錠往遼東給軍。”
沈瑞揚了揚眉,這說的是運往遼東的軍服軍餉。
“聽老一輩人說,前朝時,東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間,登州衛也設海船一百隻,因永樂年間罷了江南糧食海運,至正統十三年減八十二隻,止存一十八隻。”山東口音頗重的陸十六郎接口,歎氣道,“自從弘治三年最後一次十八隻船齊發運遼東賞軍花布、鈔錠,這些年來,每歲或不發船,或隻發五隻……”
沈瑞並不接口,隻靜靜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兩種,大體上還是以運河江船為主,蓋因朝中認為海道險遠,恐有人船俱沒之患。
當然,實質上,是一條運河上關卡重重,勢力盤根錯節,無數官員及其背後家族從中受益,他們是不會讓更加快捷運量更大的海運來分走漕運一杯羹的。
陸家就在鬆江,陸三郎還是衙門戶房司吏,就管著這漕糧北上的事兒,不會不知其間利害,那此來談及這漕運之事,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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