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六章 鳳凰於飛(十五)(1 / 1)

大明望族 雁九 4276 字 1個月前

北城發祥坊是富貴人家聚居地,主乾道德勝門大街因貫穿坊間,又臨近大隆善護國寺而熱鬨非常。

此間有一福祿樓酒家,名字吉利討喜,又治得一手好燒鵝,且恰座落在護國寺街與德勝門街交彙處,起樓三層,視野敞亮,故而頗得食客雅士青睞,臨街的幾個雅間是常年客人不斷。

這日同往日一樣,開張沒多久,雅間便都訂出去了,二樓三樓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夥計、茶博士們已是忙碌起來。

正這時,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可車上的客人卻不下來,簇擁馬車的一群隨扈中一個先一步進了店,向迎過來的夥計要“五福臨門”雅間。

這福祿樓雅間也儘起得“吉星高照”“招財進寶”等吉利名字,這五福臨門正是其中視角最好的一間。

夥計忙歉然行禮賠罪,道是這間最是搶手,早兩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從神情倨傲,聞言便根本不再理會小夥計,徑自往櫃台上去,尋了掌櫃,也不多說,丟出一塊腰牌在櫃上,隻道:“要五福臨門雅間。”

能在這種地方開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櫃的一見腰牌,再看來人那白淨的麵皮、光潔的下巴,登時堆出滿臉笑來,點頭哈腰表示雅間沒問題,並親自來招待貴客。

那人輕蔑“哼”了一聲,一句客氣話沒有,轉身回到馬車邊,躬身向車裡說了句什麼。

隻見車上跳下個一對兒俏生生的小丫鬟來,一個麻利的拿了踏凳擺好,一個彎腰挑簾,從裡麵扶出一位貴婦人。

那婦人戴著帷帽,看不清麵容,衣衫素淡嫻雅,身形略顯單薄。

掌櫃的眼睛卻尖,一眼認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內造的東西,便越發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進了雅間。

待貴客點了酒菜,掌櫃的才輕手輕腳退出來,直走下兩層樓,才敢出聲吩咐夥計:“快去後廚說一聲,五福臨門的菜加緊做,好好做,儘快送來!”

那夥計撒腿跑去後廚交代了,迎客的夥計苦著臉過來,低聲問道:“掌櫃的,譚小侯爺是頭好幾日就訂了房的,若是一會兒過來,小的可怎麼說啊……”

掌櫃的也是頭大,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就說,這是東廠的老爺們來了,點名要那屋……”

迎客夥計登時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掌櫃的想了想今日訂了各個雅間的客人,權衡片刻方道:“三陽開泰那間是李員外訂的,多給銀子,退了他的。譚小侯爺若來,就往三陽開泰領。”

迎客夥計應聲去了,掌櫃的則快步去了茶水間,不錯眼的盯著茶博士沏茶,親自端了送進五福臨門雅間。

就見那婦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對著門,在窗邊坐了,往下望著街景。

掌櫃的也不敢抬頭去看,畢恭畢敬送上茶水點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過來斟了一盞放在那婦人麵前,餘下的遞給了諸扈從。

那群扈從在另一張桌上坐了,自顧自的翹著二郎腿吃茶,卻都不發一言。那婦人更是根本不動茶點,隻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麵街上的喧囂,店內散座食客們的交談,嘈雜的環境越發襯得這室內安靜得詭異。

掌櫃的吩咐了,廚下效率便極高,很快,熱菜涼菜乾鮮果品流水似的上來了,擺滿了兩桌子。

扈從們開始推杯換盞,卻隻吃喝,並不交談。

而那婦人自己斟了一盞酒,擎著慢慢的啜飲,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雙美目則始終看著街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邊都吃得半飽了,街上終於遠遠傳來了嗩呐鑼鼓的喜樂聲。

幾個扈從撂下杯盞,雖未出聲,卻互相打起眼色來,也不時去看那婦人。

而聽著喜樂,外麵散座的客人們則有些騷動,時人愛看熱鬨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湊去,有瞧見的便忍不住驚歎道:“呦,哪個大戶人家的婚事?這樣的氣派!”

適時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銳的聲音高喊著:“張皇親家撒錢了,快去撿啊!”

如此一來,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紛紛往窗邊去看熱鬨。

這裡前麵不遠便是張皇親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因為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這條街上。

張皇親家撒錢,那自然是張家有喜事了。

其實,頭幾日起街麵上就傳開了,說是太後親為大媒,狀元公要迎娶張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當聽說這消息是張家自己放出來的時——前陣子張家姑娘的名聲可真是頂風臭出八十裡,狀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會娶這樣個女人!

當然應是張家自己放假消息出來攪渾水,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可現下這都開始走納征之禮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無疑。

“這還真是啊!”窗戶邊一個青壯食客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去,大聲道,“真是狀元公!去年跨馬遊街時候我見過他!”

眾人又開始新一輪往窗口擁擠,爭相去看熱鬨。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說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張皇親家,想要什麼樣的女婿要不來?”

“這狀元公也太軟骨頭了,豈不是戴了……”另一人“綠帽”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旁邊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見周遭沒人注意他,都隻看窗外,這才鬆了口氣,在同伴殺人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上了嘴。

在這廠衛遍地走的京城裡,說說壽寧侯府也就罷了,還敢捎上宮裡,真是活膩歪了。

他這邊偃旗息鼓了,那邊窗口的人群還在議論紛紛。

“快數數,這多少抬聘禮了?狀元公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個窮光蛋,皇親家也能變出一百抬聘禮來!左不過是抬出去又抬回來嘛!”

“什麼啊,這狀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鬆江有名的富戶啊,這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哪裡是沒家底的?”

上一場春闈不過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對此還頗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因此接話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熱鬨非凡。

“這狀元家是大戶不假,可這狀元公卻是個庶子,不過也是個有能耐的,小時候嫡母沒時把他記在名下了,還分走了嫡母一半兒的嫁妝。”有自詡知道內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聲談論。

眾人目光立時聚攏過去。

見成了焦點,他越發得意起來,故作神秘道:“這也沒什麼,可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繼,讓他個庶子承了家業!”

眾人一時嘩然,這“庶子鳩占鵲巢攆了嫡子出門霸占家業”的狗血故事正對坊間百姓閒人的胃口,大家精神頭兒也來了,竟都不去看外麵熱鬨了,又紛紛追問起這八卦內幕。

說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不久之前剛剛結束的那場沈賀兩家的官司。

那場官司本是密審,原本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架不住後來賀老太太不遺餘力的賣慘宣傳洗白自家,最終又是在都察院門口當眾吞金而亡的慘烈結局,加之賀家也被判得極重,倒是在京中流傳頗廣。

此時說來,不少人仍是為賀老太太唏噓不已。

這會兒,掌櫃的也帶著夥計們趕過來了。

他樓梯爬得氣喘籲籲,額上青筋亂跳,一邊兒指揮著夥計們去勸眾人,一邊兒作揖擺手,口中央求著:“各位,各位,咱們,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時打趣道:“行了,掌櫃的,咱們有分寸,這地界兒豈能說張皇親家的不是?!咱們不過說說旁人家,旁人家不礙的。”

“就是,難得大家夥兒興致好,來,夥計,再添壺酒來,加隻肥雞!”

眾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嚷著加酒加菜,談興極濃的樣子。

掌櫃的急得一腦門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們這群蠢貨,旁邊雅間裡就是東廠的大爺!

可這話哪裡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臨門去告個罪,而這群食客裡有不少老主顧不說,又正經有幾個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攆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徑直拿袖子擦著汗,緊張得心砰砰亂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就破門而出,抓人,順帶砸店。

但五福臨門那雅間裡,始終安安靜靜沒有絲毫動靜。

掌櫃的緊張的咽下唾沫,聽著那邊熟客打趣說“盤你的賬去吧,這兒沒事兒”,他終是跺跺腳,唉了一聲,下了樓去,卻抓來心腹夥計便低聲吩咐道:“快去東家那邊告訴一聲,萬一一會兒出事兒……”

夥計撒丫子跑到後院,騎了驢便去了。

樓上的食客們講古,已從賀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說到了鬆江那一場倭禍之亂。

倭亂因在鬆江,距離京城甚遠,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個自稱南邊兒有親戚的人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來,唾沫星子橫飛,道:“……那姓閆的師爺是揚州大鹽商閆家子弟,那閆家號稱閆百萬,家裡銀子何止百萬千萬!這家生得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許給了當時已是解元的這小沈狀元。

“結果你猜怎麼著,這解元郎金榜題名成了狀元公,沈家可就不認賬嘍!要退婚!這氣得那閆家姑娘當時就上了吊了!這姓閆的師爺後來受審,就是說要給妹子報仇,這才設下毒計,引來倭寇,要滅了沈家……”

下麵眾人真如聽書一般,立時炸開了鍋,紛紛聲討起來。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閆家也真不是東西啊!你去殺了負心郎便得了,乾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義,鬆江府的百姓何辜!”

“聽說鬆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該閆家滿門抄斬!就應該活剮了他家!”

“沈家就這樣還能當狀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擼了他的官?”

“哎,人家狀元郎不就是為了攀高枝才不跟閆家結親麼,現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兒了,瞧瞧……”

“這高枝兒好攀的?沒聽說嗎?那家的姑娘誒,一個不順心就能把書香門第的千金給推河裡去!這娶回家裡……”

“哎呀,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對,對!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對兒,地設的一雙啊!”

眾人登時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腳的,還有人笑得透不過氣來,桌子拍得山響。

五福臨門雅間裡,幾個扈從神色古怪,卻沒有任何動作。

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小,原就忍不住伸長耳朵偷聽外頭的八卦,聽到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但很快便被另一個擰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裡立時蒙上一層水汽。

她慌裡慌張的低聲向那婦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婦人卻恍若未聞,死死盯著窗外。

那騎著高頭大馬的青年從窗前而過,因行速頗慢,她將他好生端詳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紅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氣,周遭一片片的大紅也襯得他一張臉清雋異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熱鬨與他都無關,那些他身前身後或人抬的、或車載的、蓋紅綢紮紅花的聘禮統統與他無關。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禮,而是那些聘禮在送他——擁簇者,挾裹著,直將他送入張家。

隊伍的最前頭已經抵達了壽寧侯府,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夾雜著銅錢撒落一地的叮當響聲,拾錢孩童百姓的歡呼聲,種種交織在一起,彙成喜慶歡樂的樂章。

隊伍的末尾還未拐過街角,仍緩慢朝張家湧去,吹鼓手們格外賣力,嗩呐聲聲未絕。

那婦人的嘴角漸漸爬上一抹笑來,輕蔑,嘲諷,充滿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將半盞殘酒一飲而儘,原本慘白到近乎沒有血色的臉上登時便騰起一片暈紅,眸色也欲加深沉,更為她的美貌增色幾分。

那本是戰戰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濕漉漉的大眼睛盯著那婦人,嘴唇蠕動,卻不知說的什麼。

那婦人渾不在意,隨手將空盞擲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從吩咐,卻又像是問詢。

那扈從中一人起身行禮,道了聲:“悉聽姨娘吩咐。”

那婦人由著丫鬟戴好帷帽,借著丫鬟攙扶的勁道,蓮步踩得穩穩的,邁出雅間門檻,踏進那外麵嬉笑喧嘩聲中。

雅間門一開,走出來這樣氣勢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櫃的親自過來點頭哈腰的相送,三樓的食客下意識的就閉上了嘴,樓上登時一靜,隻聞皂靴踏梯咚咚作響。

直到這一行人上了馬車,逆著送聘隊伍而去,眾人好似才敢喘氣,三兩個人挑頭說話,樓上方又熱鬨起來。

有熟客喊來掌櫃的,笑嘻嘻問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這時婦人這樣堂皇上酒樓的並不多見。

掌櫃的耷拉著臉,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說話間一個小夥計飛快跑上樓來,老遠就喊掌櫃的,“譚小侯爺這就到了!”

掌櫃的立時拱拱手拋下熟客,快步下樓去迎,邊走邊道:“虧得那撥祖宗走得早呦,幸虧這撥祖宗來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撥走得早的祖宗們一路穿過發祥坊,沿著宣武門大街,進了大時雍坊,直在一處三架黑漆錫環大宅門前停了下來。

扈從們在前院散去交差,馬車則行到二門,已有仆婦丫鬟迎上前來,接了那婦人下車。

一個仆婦上前行禮道:“有貴客來訪,老爺請珍姨娘往前麵去烹茶。”

見那婦人點頭,那仆婦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與姨娘梳洗。”

回了內室,除下素衫,換上鵝黃織金襖、蔥綠錦繡裙,重梳雲鬢,斜簪珠釵,施薄粉,點絳唇,一個明豔麗人便出現在鏡中。

兩個小丫鬟也換上嬌嫩嫩的桃紅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喚作珍姨娘的少婦親自捧了一甌山泉水,往前麵待客花廳去了。

四月天暖,花廳那一排六抹頭的格扇門統統打開,通風透氣,又將園內景色一覽無遺。

然這樣門戶洞開,也沒有任何私密可言,談話聲也會毫無障礙的傳出去。

可裡頭的客人卻是渾不在乎,猶正高談闊論朝事,毫不避諱園裡立著的下仆。

珍姨娘剛邁過院落的垂花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一陣陣豪邁的笑聲。

“……馬文升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這請辭的折子上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萬歲爺大筆一揮,準了!”

這在尋常官宦人家是難以想象的,誰知道是不是隔牆有耳,錦衣衛許就蹲在屋脊上聽壁腳呢。

但這裡不是什麼尋常官宦人家,這裡,是東廠大檔頭丘聚的私宅裡,又有什麼好怕的?!

丘聚一身繭綢道袍,手裡轉著個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雙細長眼睛眯成一縫,隻聽著對麵客人說話。

“……這下張元禎可得意了,他這沒少下血本啊,閣老那邊不說,還給皇舅爺那邊上了香。聽說小沈狀元娶張二姑娘的事兒就是他搭的線?”

丘聚嗤笑一聲,道:“老牛,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張元禎。”

對麵那高壯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對牛眼,一張胖臉更圓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麼內幕消息?”忽又低了聲音,“莫非,萬歲爺意屬焦芳?”

他雖是壯漢模樣,卻是三層下巴上一根胡子也無,乃是禦馬監太監,牛宣。

丘聚漫不經心道:“聖意難測,我能知道什麼。”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個哈哈,嬉皮笑臉道:“馬文升是耳聾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這焦芳張元貞也七十好幾了,沒準兒,嘿,讓王鏊撿個便宜。”

他正說著,偶一抬頭,就看到園中婷婷嫋嫋走來一行佳人,俱都端著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著珍姨娘帶人進了花廳,盈盈下拜問好,又指了牛宣讓她見禮,笑道:“這是我新納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藝還不賴。年節時候南邊兒的兒孫孝敬了茶來,我吃著還好,老牛你也嘗嘗?”

牛宣連忙道謝,“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長案上來,珍姨娘擺好茶具,淨了手,開始烹茶,那一雙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飛,伴著撲鼻茶香,分外賞心悅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個轉,笑向丘聚道:“妙極妙極,人也妙極,茶也妙極,到底是丘老大,有這般福氣!”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隸妙茶妙人兒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壩提督外廄去?要真是愛馬比愛茶愛美人更甚,不若往九邊去吧。”

終於說到了正題,牛宣登時來了精神。

先前這牛宣被派守備南京,但他卻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監往大壩提督外廄。

這件事都被外朝給事中倪議、王珝等彈劾“不遵成命,請黜之”了,虧得皇上沒聽,不曾降罪。

牛宣這便是忐忑不安來找丘聚走門路來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識好歹,按理說守備南京也是個肥差了。”牛宣立時轉換表情,愁眉苦臉道,“可……這回派了四個去守備南京……”

其實論起來,外派的守備、鎮守中官委實是個肥差,職權也非常大,監軍、撫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負著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辦貢品的責任,中飽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備太監又有些不同,蓋因,南京守備太監職責是“護衛留都”,而守備南京的勳臣、南京的六部統統都有這個職務,這便極大限製了南京守備太監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備太監在宮裡都被當做是個榮譽養老的職務。

況且,自仁宗以來,南京守備太監定額二員,不知道小皇帝是怎麼想的,竟擬命牛宣、餘慶、黃準、黃忠等四人同守備南京。

兩個人去都嫌多,四個人去,還怎麼放開手腳“乾活兒”?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頗為看重南京的,官員都換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間,皇上連著下了數道關於南京官員調動的任命。

準了南京兵部尚書王軾致仕,改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升禮部左侍郎李傑為南京吏部尚書,升兵部郎中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臉上五官都要擠到一處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這才疏學淺的,難以勝任啊……還不若踏踏實實往外廄好好看馬去,多給主子養幾匹寶馬出來。”

丘聚嗬嗬乾笑兩聲,卻是沒有半分笑意,“你倒是會撿輕省的。”

牛宣涎著臉,陪笑道:“實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個兒養馬行。”

丘聚隻涼涼一笑,揮揮手,讓珍姨娘上了一輪茶。

牛宣已沒了品茶的心,接過來便是牛飲,沒口子誇讚了一番,隻等著丘聚的下文。

“想來你也聽說了,”丘聚啜了口茶,細細品了,才慢悠悠開口道,“吏科給事中吉時劾鎮守遼東太監朱秀貪饕害民等諸事,證據確鑿。”

“證據確鑿”那四個字咬得極重。

牛宣眼睛發亮,直盯著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著盞中茶湯,慢條斯理道:“你既有養馬的才乾,可想過去遼東?女直人來朝貢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萬歲爺稟過,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這馬卻是關礙戰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個懂行的人掌眼把關。”

說著,他狹長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過望,恨不得跪下給他磕一個才好,忙笑道:“多謝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麼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著朱秀那位置,你懂養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壯的身子幾乎離了座位,上身前傾,湊近了丘聚,道:“我這倆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裡燒香才對。還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說著便從袖筒裡抽出張禮單來。

又笑向丘聚道:“聽聞遼東產得好珠子,喚東珠的,也是至寶,正合適與您這小星打副頭麵,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禮單,轉而笑指著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會算,她這乳名正是寶珠。”

牛宣拍手連連讚道“妙極妙極”,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珍姨娘適時的低頭作羞澀狀,卻是不覺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義凜然囑咐牛宣道:“莫隻想著自家樂嗬,也要銘記皇恩浩蕩。聽聞建昌侯的人滿遼東的給皇上獵白虎呢。”

牛宣連忙接口,正色道:“咱們這滿心滿眼可都隻有皇上,哪敢隻顧自個兒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東青,我總要弄來幾隻,孝敬皇上解悶兒呐。”

談妥了一樁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轉後宅,珍姨娘迎過來為他更衣。

見她已洗掉妝容,去了金玉,也換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齊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顫,抿了抿唇,剛待說話,隻聽丘聚又問了一句,“今兒可瞧見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發厲害,顫巍巍跪在了丘聚腳邊,低聲道:“老爺,世間已無閆寶珠,隻有丘珍兒。”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彎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虧心事,偏還能要權勢得權勢,要銀錢有銀錢,安享富貴,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著他抬起麵龐,便是寡淡著一張臉,也是極美的,尤其是那一雙鳳眼,波光瀲灩,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輕貌美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烹茶調香樣樣皆能,更何況還有那萬貫家財為嫁妝,足以讓京中豪門千金都眼紅。

可是,那狀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為給她報仇,堂兄行差踏錯,固然禍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誣閆家通倭,以致閆家族誅!

她何必自苦呢?

東廠來抄家時,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來,獻給了丘聚。為防她自戕,胡丙瑞還偷了她三歲的嫡親侄兒出來,用以要挾。

通倭重罪,十四歲以上男丁儘皆斬首,十四歲以下男丁流放三千裡。

閆家嫡支十四歲以下僅此一人,這麼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無疑。

閆家女眷聽聞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儘了,為保這閆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於閹人,苟且偷生。

還問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兒,在老爺心上呢。必不能讓他好過,日子且長著。”丘聚拇指摩挲著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來的東西,回頭你點一點入庫。我瞧禮單裡有一套紅寶頭麵,你拿去戴吧。”

指甲紮進掌心,鑽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裡瞬時就盈滿了淚,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轉悅耳,“是,老爺。全憑老爺做主。”

丘聚滿意的放開她,往那邊羅漢床上坐了,“待再過半年,這事兒徹底過去了,尋個由頭就把小玉郎從莊上接回來,就說是我抱養的兒子,記在你名下。”

珍姨娘這次是真呆住了,愣著了片刻,忽而淚如雨下,叩首下去,額頭觸地,久久沒有抬起來。

丘聚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慢條斯理道:“皇上已將王嶽那老貨調回司禮監,雖掛著個提督東廠的名兒,卻已是不管事了。往後老爺我手上的活計越來越多,理會不得那些雜事。這家裡的庶務,乃至外頭的商鋪田莊,你可得給老爺我打理好。你是個極聰明的,又從商戶人家出來,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應聲。

她會管好的,豈會不管好?

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她會靠這養活好閆家的獨苗,靠這,替自己、替閆家,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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