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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寧看見小皇帝第一眼,眉宇便皺了起來。

寧國公在糾正司馬徽的字,她不便這時候上去打擾,隻好靜立一旁等著。

司馬徽小小的身子坐在寬大的座椅裡麵,努力挺直脊背,細胳膊顫顫巍巍捏著毛筆,白嫩的小臉上一片嚴肅。

“啪——”

謝九玄手中戒尺在他手腕輕輕落下:“提筆要有力。”

小皇帝嘴角一癟,眼淚汪汪,抬頭,謝九玄麵色冷淡,眸子平靜如水。

他吸了吸鼻子:“舅——寧國公,朕該休息了。”

謝九玄掃了眼香,漫不經心:“一炷香時間還未到,今日若寫不滿,明日便寫兩頁。”

司馬徽委屈巴巴,含淚提筆。

“啪——”

又是一下。

謝九玄眉頭擰著:“皇上近日偷懶了?寫得不如前幾日。”

司馬徽眼眶發紅,小胖手握著筆抖了抖,氣鼓鼓:“朕,朕才不會偷懶!”

他挺直脊背,腮幫子鼓起,認認真真寫了一個字,寫完昂著頭看向寧國公。

謝九玄喝了口茶,當沒看見。

司馬徽又要哭了,看了看謝九玄手中的戒尺,不敢放肆,含著淚泡繼續寫。

謝九玄依舊一襲繡金白袍,墨發以玉冠束起,眉眼平靜,尊貴斐然,一舉一動慢條斯理,什麼都不在他眼裡。

此時端著茶盞,低頭啜飲,眼瞼半垂,側麵看去,鼻梁挺直,輪廓分明。

阮寧視線一掃而過,在他手上頓了頓。

那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修長如玉,寬大有力。

她的目光頓在那隻手包紮的傷口處。

不知怎麼,她想起昨晚寧景受傷的手指,或許是錯覺,她竟覺得這隻手跟寧景的很是相似。

就在她思索時,謝九玄驀地抬眸,跟她視線對上。

那雙眼睛冷靜如泉,眸如點漆,帶了點探究看她。

阮寧眸中冷若冰霜,淡淡回視,無聲行了一禮,隨即平靜地收回視線。

她淡然地想,寧景跟謝九玄,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隻是恰巧都傷了手指而已。

謝九玄是什麼人?

天之驕子,謝氏一族大家長,養尊處優,從小受儘追捧,生來活在高處。

寧國公府七年之前的滅門慘案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

即使如此,他也並未被擊倒,扶持司馬徽登基,力挽危局,將大梁的未來扛在了肩上。

這是一個,很強大,強大到幾乎沒有弱點的人。

這樣的人,心冷硬似鐵,不接受任何弱點。

而寧景,阮寧想到這裡,垂下眼瞼。

她眼前閃過寧景在船上夢魘時的囈語,那雙眼角的濕潤讓她目光複雜。

寧景自通州回來後便陰晴不定,想來小時候的經曆對他影響太大,時時噩夢,靨得夢裡難眠。

烙痕太深刻,哪怕他做回普通人,依舊克服不了本能,有人靠近,他身體會先於思考,出手製敵,一擊斃命,一切以自己的生命為先。

這是一個看起來強大,其實心裡千瘡百孔之人。

他跟謝九玄是相反的兩個極端。

“阮姑娘?”宮女有些緊張地喚她。

阮寧將思緒拉回,抬頭,司馬徽和謝九玄擰著眉看她,動作如出一轍,乍一看有些怪異。

阮寧上前行禮:“臣女見過皇上,寧國公。”

司馬徽嘴角抑不住地上揚,包子臉刻意板了起來,顯得威嚴:“免禮。”

說完,他便從椅子上溜下去,小短腿邁著穩定的官步,神赳赳氣昂昂走到阮寧麵前:“阮教習今日為何進宮啊?”

阮寧:“皇上有召。”

她將手裡的藥奉了上去:“皇上的藥該吃完了,這是新的。”

宮人呈給謝九玄。

阮寧垂眸,小皇帝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她不知在打什麼算盤。

她抿唇:“臣女為陛下請一下脈如何?”

小皇帝眼睛一亮,昂著脖子,勉強道:“允了。”

阮寧蹲下,抓過他的小手,二指摸到他脈上。

越聽,她心越沉,隻是麵上平靜無波,看不出絲毫。

小皇帝見她診個脈診這麼半天,覺得她大概醫術不行,想嫌棄又怕打擊她,故道:“請脈之事自有太醫和舅——寧國公,你小小年紀,想必診不出什麼,彆灰心。”

他還拍了拍阮寧肩膀以示鼓勵。

阮寧:“謝陛下。”

司馬徽擺擺手,笑得嘴角壓不住:“咳咳,朕習武的時辰到了。”

宮女忙將頭低下,眼角抽了抽。

阮寧:“陛下剛習完字,此時不宜習武,臣女有要事與寧國公相商。”

司馬徽嘴角癟了,目光黯下來,控訴地看著她,再看看寧國公:“阮教習是朕召進宮的,舅舅你不能跟我搶!朕要習武!”

說著,他一下子撲進阮寧懷裡,殺了阮寧一個措手不及。

她不能躲,不然司馬徽這麼大衝勁,定要摔著。

一雙小胖手迅速攀住了她脖頸,奶氣呼在她臉上,阮寧不自在了。

她淡淡道:“陛下,此舉不妥,請鬆手。”

司馬徽反而攬得更緊了。

小孩的身體很軟,像雲朵一般,阮寧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謝九玄淡淡開口:“陛下。”

沒有什麼情緒的一聲,小皇帝從阮寧肩膀望過去,委屈巴巴,眼睛裡含了水泡:“朕該習武了。”

謝九玄看著他,眸色不變。

司馬徽嘴巴癟了,小手不情不願鬆開阮寧,扭頭衝到牆角,拿屁股對著寧國公,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阮寧起身。

謝九玄吩咐宮人:“看著陛下。”

宮人忙躬身應是。

小皇帝狠狠瞪著阮寧和寧國公,眼眶紅紅的,小胸脯上下起伏,嘴巴噘得可以掛油壺。

阮寧抿唇,將他控訴的眼神拋到身後。

小皇帝的身體……

謝九玄看向阮寧:“跟我來。”

阮寧跟上。

“陛下身體如何?”謝九玄問。

此處空無一人,九幽抱劍守在一旁。

阮寧聽出他語氣中的疲倦。

她掃了眼謝九玄眼下青色,淡淡道:“不好。寧國公醫術比我高出數倍,想必更清楚。”

她的固元丹隻能幫司安徽減輕痛苦,營造出身體在好轉的假象。

若是沒有髓元丹,他的身體會一天天垮下去,直至走到終點。

“藥草還沒有找到?”阮寧眉頭蹙了起來。

謝九玄捏了捏眉宇:“尚未。”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九幽臉色也難看許多。

阮寧:“陛下時間不多了。”

話音剛落,謝九玄驀地抬眸,看向宮牆,牆外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枝繁葉茂:“誰。”

九幽眼神一變,立即追了過去。

阮寧望著那個方向若有所思。她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寧國公是如何發現的?

看九幽的樣子,卻是對寧國公深信不疑。

謝九玄麵色冷了下來,渾身氣勢淩然。

宮中守衛迅速傳寧國公命令,封閉宮門,搜查賊人。

半晌,九幽回來,殺氣外溢,守衛見到他這副樣子,臉色發白。

“主子,屬下無能,讓人跑了。”他臉色鐵青,咬牙切齒。

阮寧有些訝異。連九幽也追不到的人?

謝九玄揮手讓其他人退下:“將今日入宮之人造冊呈上來。”

眾人領命下去。

他看著阮寧:“繼續說。”

阮寧開口:“寧國公預計藥草還需多長時間找到?”

謝九玄沉默了一會兒:“會找到的。”

他語氣淡漠,帶著一切儘在掌控的篤定。

阮寧知道若是世上還有誰有這種本事,也隻有寧國公謝九玄,此事他若是沒有辦法,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她淡淡道:“儘快,陛下等不了太久,他的身體已經呈油儘燈枯之相,此事不必我說,寧國公想必比我更清楚。”

九幽心情很是不好,他忍不住:“若是找不到怎麼辦?!”

他眼神焦急地看了眼謝九玄,瞪著阮寧,語氣不甘。

阮寧垂眸:“儘人事,聽天命。若是找不到……”

後麵的話她沒說,小皇帝前世的結局她已經經曆過一次,這一次如果改不了,不過跟上一世一樣。

寧國公失去這世上最後一份血緣牽絆,再也沒有弱點。

九幽身上煞氣更重了。

阮寧行禮告退:“既無事,阮寧告退。”

謝九玄擺了擺手,視線淡淡落在她身上,直到消失不見。

九幽:“主子……方才那是……”

謝九玄:“貪狼。”

“除了他,不會有其他人。”九幽道。

謝九玄語氣淡漠:“四大護法抓了三個,他該著急了。”

“他會劫獄?”九幽問。

謝九玄笑了笑:“不會。”

他慢條斯理拂了拂衣袖上落下的花瓣,眉目冷淡:“他會去找平南王。”

九幽:“屬下現在就派人——”

謝九玄回頭,臉色在日光中白得透明:“七年前,允王怎麼死的,七年後,讓他們再來一次。”

“原來以為能玩很久。”他語氣淡漠,眼睛裡閃過一絲厭倦:“沒什麼意思,罷了。”

九幽腦子裡一個激靈,涼氣順著腳底竄入頭頂,他瞳孔皺縮,一絲恐懼從眸子裡滑過。

“是。”嗓音低啞。

謝九玄離開,脊背挺拔,仿佛皚皚山巔屹立不倒的雪鬆,千年萬年,他站在那裡,巋然不動,無悲無喜。

九幽立即跟了上去。

接下來幾日,寧景都沒有出現。

阮寧每日照常修練,內力耗儘時習慣性找寧景,抬頭才發現人不在。

短短幾日,這個院子裡沒有他挑剔的聲音,眾人竟有些不習慣。

阮寧從打坐中醒來,視線一轉,院子裡的藤椅上空蕩蕩的。

小乙獨自霸占了小紅蛇,卻沒有想象中開心。

一人一蛇蔫頭耷腦。

花無痕那日知道阮寧打了寧景一掌,這幾日便喋喋不休。

阮寧若不是打不過,有時想將他一掌掃出去。

怪不得寧景那麼對他,都是有緣由的。

他說得最多的,便是寧景小時候之事。

此前,他是不肯多講的。

“你難道不好奇他到底是何身份麼?”花無痕端著碗蹲在椅子上,臉差點湊到阮寧粥裡。

阮寧一掌揮出,花無痕輕飄飄落到另一邊,躲過這一掌。

“不好奇。”

“他若是殺手,那他阿姐是誰?弟弟是誰?也是殺手麼?”花無痕嘀咕不休。

阮寧垂眸,這個解釋是說得通的。

阿姐和弟弟大概是寧景小時候唯一的溫暖,後來,他們應該都死了。

所以成為了寧景的噩夢。

她慢條斯理喝粥,不想開口。

花無痕瞪著她:“寧景已經三日沒有出現了,你不擔心他?”

阮寧麵無表情:“彆人能傷他?”

花無痕:“怎麼可能!”

阮寧看著他不說話了。

花無痕竟然懂了她的意思,他將碗拍到桌子上:“他武功高,不代表就不會出事啊!你怎麼可以一點都不關心!”

阮寧:“再多嘴,丟出去。”

花無痕轉身嘀咕:“寧景啊寧景,你完了,這個丫頭沒心的。”

“寧景!”小乙胃口不好,無精打采抬頭,卻看到寧景站在花無痕麵前。

他這一嗓子,喊得花無痕心裡咯噔一下。

他僵著脖子抬頭,就見寧景抱臂站在他麵前,臉上的表情……有點可怕。

“你說什麼?”寧景淡淡問。

花無痕乾笑兩聲:“沒什麼沒什麼,瞎說。”

寧景似笑非笑:“再說一遍。”

花無痕將屁股抬起來,內力傾注到腳上,目光閃爍:“你個王八蛋,一聲不吭又消失,你若是死了,我找誰報仇去!”

說完,他出現在牆上,得意洋洋破口大罵。

寧景一掌揮出,嫌棄不已:“不長記性。”

“臥槽!”花無痕給他扇得跌落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小乙撲哧一聲笑了。

阮寧看著這一幕,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她抬眸,跟寧景視線對上,不知怎麼,往他手上掃了一眼。

手指修長,沒有包紮,傷口結了疤,彎彎曲曲的疤痕完全破壞了那隻手的美感,顯得猙獰。

她淡淡道:“回來了。”

寧景:“嗯。”

花無痕趴在地上,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小乙:“妞妞!”

他氣得臉色漲紅,完全忘了方才那一瞬間的開心:“吃裡扒外,回來!”

寧景垂眸,小紅蛇一雙黑豆眼盯著他,腦袋在他腳踝蹭啊蹭,見他無動於衷,扭著蛇身圍著他轉圈。

小乙對這隻白眼蛇徹底無語了:“丟人。”他嫌棄死了。

寧景彎下腰,將一隻手放下去,小紅蛇黑豆眼一亮,迅速纏到他手腕上。

寧景嗤笑一聲,指關節敲了敲它的腦袋:“小東西。”

他懶洋洋地躺到藤椅上,對旁邊虎視眈眈的小乙視若無物,逗弄小蛇。

小乙更氣了。

這條笨蛇!

寧景將蛇頭撥弄過去,它立即眼睛亮晶晶轉過來,寧景再撥,它再轉。

“嘖,笨死了。”

“不許說它笨!”小乙跳腳。

寧景挑眉:“笨。”

小乙撲到阮寧麵前:“他欺負人!”

阮寧麵無表情:“妞妞喜歡他。”

小乙欲哭無淚。

花無痕看見寧景手上的傷口,一嗓子喊得所有人眼角一跳:

“你的手怎麼了!受傷了?!怎麼會受傷?哪個王八蛋,老子去宰了他!”

寧景似笑非笑掃了眼阮寧。

阮寧麵無表情:“被他自己的暗器傷到的。”

花無痕看看阮寧,再看看寧景,嚎得聽者傷心聞者落淚:“寧景你這個王八蛋,忘恩負義,你用什麼暗器?怎麼老子沒見過?我可跟你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我都沒!見!過!你太過分了!我要絕交!”

寧景皺眉,嫌棄地看著他:“出門左拐,滾。”

花無痕:“……”

他捂著自己胸口,覺得受到了欺騙。

“你還說自己不用武器,你騙我!你這個負心王八蛋——”

寧景一掌將他轟到了牆外,眉頭狠跳:“滾。”

小乙打了個哆嗦,默默收回了伸向小紅蛇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你們是魔鬼……說的都是虎狼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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