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阮寧抬頭撞進寧景的眼睛裡,被那無垠黑暗驚得心口一滯。
下人得阮夫人吩咐端了午膳進來,正好化解了詭異氛圍,阮寧抿唇,“用膳。”
她沒有回寧景的話。
想要什麼?想要阿爹活著,她已經做到;想要瀟灑世間,無拘無束,不受困囿,她正在努力。
靠彆人不如靠自己。
她隻當寧景開玩笑。
上輩子,伯樂仙長不止一次問過她,想要什麼?
她無心外物,隻想變強,隻想傲然世間而已。
小乙也被方才寧景身上那股威壓震得不敢喘氣,這時忙坐得離他遠遠的:“哇,糖醋魚。”
隻有花無痕,如同局外人,將寧景身上變化看得清清楚楚,他瞧著阮寧那冷淡的模樣,笑了笑。
一頓飯吃得沉默,小乙也不敢大聲說話。
寧景渾身冷氣嗖嗖嗖往外冒,夏日悶熱都消了幾分,小乙甚至覺得有些冷。
他瞅了眼熱辣辣的大太陽:“嘶——”
這個寧景,越來越過分了。
他悄悄瞥了寧景一眼,嚇得臉色發白。
娘嘞,好嚇人。
用過膳,寧景掃了花無痕一眼,隨即身影消失在院中。
花無痕轉而也不見了。
小乙圍著阮寧:“阮姐姐,他們背著我們密謀什麼呢!這兩個人不對勁!”
阮寧坐在樹下,喝茶乘涼:“他們本就相識,有事相商很正常。”況且花無痕這兩日肯定出事了。
“寧景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誰了?!”
阮寧垂眸,心想,寧景一開始就是撒謊。
“或許吧。”她有些無所謂。
不知為何,她覺得渾身有些無力。可能重生以來一心撲在修練上,乍然停下,有種無所適從的倉皇。
“什麼叫或許吧?這家夥不知道騙了我們多少事呢!”小乙鬼鬼祟祟朝四周看了眼,確定沒人,悄悄道,“阮姐姐,我跟你講,這個寧景越來越不對勁了,他今日那個眼神,好嚇人哦,他會不會突然發狂啊?”
阮寧摸了摸他密密的頭發:“不要擔心,我如今功力,拚儘全力可與他一戰,不會讓他做壞事的。”
“真的?”小乙眼睛亮了。
“真的。”阮寧點頭。
“可是,阮姐姐,你真要一直修練下去麼?寧景不是說……功法……”小乙包子臉皺起來,眼睛裡很擔心,說著說著,突然想到什麼,“阮姐姐,寧國公府藏書樓有無數上乘功法,你救了皇上,若是請賜,主子必定會答應的!”
阮寧眉目清淡,漫聲道,“你不懂。上乘功法是很多,但適合我的沒有。”
她這具身體骨骼普通,本就不適宜習武,是因為一劍霜寒和滿堂花醉功法特殊,再加上寧景有助他人修練的體質,她才能提升到如今的境界。
換成這世間的功法,她苦練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為高手。
小乙臉垮了。
阮寧感受到經脈之中豐沛的內力,感受到體內源源不斷的力量,手不禁握了起來。
謝九玄離開藥廬,身影乘風而行,白衣若仙。
花無痕盯著他的背影,狠狠咬了咬牙。
謝九玄在一處山澗停了下來。
暑氣被山間清泉消去,唯餘清涼。
花無痕語氣嘲諷:“寧景?寧國公?謝九玄?”
謝九玄負手立在山岩之上,麵上一片寧靜,漆黑雙眸凝視山泉,嗓音低沉,“你認為是誰,便是誰。”
花無痕氣炸了,掌風完全失了章法,狠狠往他身上拍去:“我就說你是王八蛋,竟然騙我這麼久!虧我還把你當朋友!”
謝九玄沒有動,九幽突然出現,煞氣橫掃四合,花無痕被他壓得連退數步。
他氣得眼睛都紅了。
謝九玄淡淡看著他:“冷靜了?”
“冷靜個屁!”花無痕抹了把汗,出了一口氣,心裡憋著的那股氣消散不少,他一屁股坐下,“你今日若是不跟我解釋清楚,小心我告訴阮丫頭!”
謝九玄聞言,笑了一聲,卻讓人渾身發冷,“你大可一試。”
花無痕徹底毛了:“你這個王八蛋,知不知道什麼是心虛!”
“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若是要將時間浪費在罵人上,輕便。”
謝九玄垂眸,花無痕猜到他身份,不足為怪。
七年前花無痕本就查到了蛛絲馬跡,是他抹掉過去,將所有線索抹得乾乾淨淨。七年不曾動武,寧景這個身份也有七年沒有出世。
這次京城之事,稍微聰明一些的人,難免跟七年前允王之亂聯係起來。
花無痕對這件事印象深刻,想起些什麼不足為怪。
花無痕牙齒咬得咯咯響。
“你是謝九玄?”
謝九玄沒有出聲。
以他的性格,沒否認便是默認。
“七年前允王之亂根本是你一手操縱對不對?去他的允王謀反,根本就是你滅寧國公府的障眼法!好大一盤棋,騙過了天下人,寧景,我真是小瞧你了。”
花無痕越想越氣,“滅我滿門的是寧國公那個老匹夫!老子還沒動手,他怎麼能死!你還我仇家!”
這麼多年,他苦練武功,到處搜查線索,隻為了找到仇家,結果他早就死了?還死在寧景手裡。
九幽再次擋住他瘋狗似的打法,麵癱臉上煞氣沉重。
“閉嘴。”
“你還有理了!你這個騙子!”花無痕掌風胡亂拍出,山林中一片狼藉。
九幽氣得胸口起伏。
“他是你的仇人,也是我們的仇人,各憑本事,怪你技不如人。”
九幽最後將人點了穴扔到謝九玄麵前:“主子。”
花無痕似乎平靜下來,看著謝九玄:“建寧三年,你挑撥允王反叛,允王以為京城在他掌控之中,熟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早已布好陷阱,等他跳進來。允王反叛大旗一立,你便帶人圍了寧國公府,殺寧國公及其爪牙,栽贓嫁禍給允王,自己落了個乾乾淨淨,是也不是?”
謝九玄沒有開口。
花無痕繼續說:“你常說的阿姐是皇後吧。”
他感覺到寧景身上一霎間冷下來的氣勢,有些憐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沒有料到允王這個蠢貨竟會不受控製,他看見皇宮就瘋了,帶兵殺了進去,殺了皇帝,逼死皇後,你解決了寧國公府,趕去皇宮時,一切都晚了。”
他笑了笑,說不出是悲涼還是諷刺:“寧景啊,你看,你阿姐命不由己,被寧國公送入宮中,她對你那麼好,最後卻要因你而死,怪不得這些年你要銷聲匿跡。換成是我,我也要瘋。”
“閉嘴。”九幽額角青筋直跳,“允王叛亂乃寧國公鼓動,他們暗地裡合謀篡位,主子四處奔走搬來救兵,平定大亂,大小姐之死跟主子無關!
“要怪就怪寧國公那個老匹夫!心狠手辣,連親生女兒的生死都不放在眼裡!如果不是他利欲熏心,先允王一步奪取皇宮,允王怎會狗急跳牆!他竟然寧肯派人守著傳國玉璽,也沒有保護大小姐,都是他的錯!”
花無痕狠狠盯著謝九玄。
這麼多年,他靠著一股恨活著,就為了手刃仇人,如今仇敵早死,他心中霎時空了,不給自己一個念頭,他不知道活著做什麼。
謝九玄:“前寧國公作惡多端,與他有血海深仇者無數,你雖沒有親手殺他,他卻算死得淒慘,你執著這麼多年,該放下了。”
花無痕垂頭不語。
他呆呆的,眼前是常常夢見的屍橫遍野,爹娘慘死,仇人劍上血液殷紅。
“你呢,你殺他,他不是你爹?”他喃喃道。
花無痕隻從寧景口中聽過阿姐和弟弟,從未有父母。他還以為寧景無父無母。
他隱隱從寧景過去中得出一個不可置信的結論:寧國公對待寧景,根本像是在培養一個天賦極高的殺人工具,他真是寧國公的兒子?
“不是。”謝九玄的聲音浸了蝕骨森冷,讓人毛骨悚然。
花無痕打了個寒顫。
不是。
不知該慶幸還是替他可悲。
他想起寧景小時候。渴望親情,緊緊抓著阿姐和弟弟,每次提起來總是笑得柔軟,好像那是他所有的溫暖。
寧國公利用小孩對父母的濡慕,利用寧景心軟,逼他殺人。邪道之中,也沒有比他更惡心的魔頭。
他恨得咬牙切齒:“他怎麼死的?聽說被叛黨千刀萬剮?便宜他了!就該做成人彘,日日折磨,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對!老子咽不下這口氣!”
“寧國公夫人呢?她也參與了?”如果是這樣,一頭撞死太便宜了。
“她隻是裝作不知道而已。”九幽冷冷道。
“為何不殺了她!撞死太便宜她了!”
“她身不由己。”九幽麵無表情。不過,就算身不由己,她看著寧國公作惡,將那些小孩當蠱一樣養著,縱容他的惡行,其罪也是不可饒恕的。
花無痕還有一事不明:“他既不是你爹,那你親身父母是誰?如何會成了謝府大公子?”
此言一出,林間霎時仿佛被冰雪掩蓋,鋪天蓋地的壓迫席卷而來,黑暗而壓抑,飛鳥走獸感知到危險,亂飛亂撞,花無痕倒抽一口氣冷氣,知道自己說錯話,卻不知道這句話為何成了謝九玄的逆鱗。
一碰就死。
他感覺咽喉仿佛被人掐住,吸氣困難,渾身汗毛倒立,整個人被那股危險逼得幾欲奔逃!
“一炷香到了。”
半晌,謝九玄有些不耐地揉了揉眉宇,淡淡看了花無痕一眼:“回去宗門,好好教導徒弟罷。汴梁不是你久待之地。”
花無痕狠狠喘氣,出了一身虛汗。
他心緒大起大落,見他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心裡那點忌憚立即拋到九霄雲外:“你是怕我壞你好事吧?說吧,你待在阮寧身邊圖謀什麼?為了小皇帝對不對?!”
謝九玄盯著他,不言不語,渾身氣勢卻嚇人。
花無痕坐在地上,一副無賴相,“你不說我也知道。”
方才一番打鬥,山林中鳥獸亂撲騰,這會安靜下來,連樹葉簌簌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那一聲踩斷枯枝的“哢擦”聲響起時,幾人立刻就聽見了。
謝九玄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緩緩轉過頭,正好對上了阮寧的眼睛。
如同一望無際的冰原,冷風呼嘯而過,留下一片冷寂。
所有情緒消失不見,平靜得令人窒息。
九幽渾身僵硬,他為何沒有察覺到?
花無痕也傻了,瞪著阮寧,看她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好。
“寧國公?”阮寧開口,聲音冷若寒泉。
花無痕一顆心墜下去,完了完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自己闖了大禍。
謝九玄除了最開始一怔,隨即便一臉平靜。
他低聲一笑,緩緩伸出蒼白手指,將臉上麵具揭下,一雙深如冰淵的眸子靜靜看著阮寧:“也罷。”
一聲歎息飄散在風中,山泉汩汩流動的聲音越發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