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娘家是揚州當地大儒,不說桃李滿天下,但揚州府六成學子師從謝氏子弟,因此官商兩道都吃得開,當地宗族、地頭蛇和百姓頗為尊重謝氏一族,沒誰犯傻去得罪謝氏。
揚州繁華,災民逃難首選,但知府害怕麻煩就提前命人堵在官道上攔下災民,驅趕至其他縣譬如江陽縣,實在趕不走的災民便隻能捏著鼻子在城外一處平原地帶設立安置區。
趙鈺錚一到揚州就住在謝家,找人打聽災民情況,得知揚州知府蕭問策驅趕災民一事,深為憤怒,親自去災民安置區詢問情況,準備將此事記下,等回京都便告訴他父親,由趙宰執參蕭問策一本。
看完災民慘狀,趙鈺錚決定開倉賑災。
粥鋪就在災民區官府賑災粥鋪的對麵,說實話,要不是他外家是本地大儒,父親又是當朝一品,蕭問策早就砸了趙鈺錚開的粥鋪。
在官府賑災點開一個米粥更黏稠的粥鋪,不是明晃晃打他臉嗎?
可惜趙鈺錚背景雄厚,蕭問策臉麵挨了打還得賠笑,趙鈺錚心裡不屑蕭問策這等蠅營狗苟之人,但也不會直接撕破臉皮。
他很快就請外祖父出麵召集揚州富商籌集善款,同時寫信給太子,從他那兒求來一個恩典,說是本地富商賑災款捐最多的人,明年淮南皇商的位置由他來坐。
本地富商聞風而動,無不蜂擁而至。
短短半個月時間便籌集將近七十萬兩賑災款,此時趙鈺錚出麵作為善款籌集活動的代表,將將近百萬兩善款儘數捐給揚州府。
蕭問策一聽高興壞了,之前對趙鈺錚打他臉的滿腹牢騷頓時化作欣賞,親筆書信,滿紙誇讚,在本次天災表彰奏報裡,趙鈺錚的名字放在最前排,尤為突出顯眼。
奏報送到京都,落在太子手裡。
太子大筆一揮,趙鈺錚的名次再往前跳幾行,就成淮南天災貢獻最傑出的大善人之一,明年考校科考學子私德品行,便是一大加分點。
江陽縣傳來時疫泛濫的消息,揚州城外的災民區也爆發一場規模不大的時疫。
趙三郎和謝家人不同意趙鈺錚再去災民區,趙鈺錚反對無效,被帶去後院親眼目睹身患時疫的家仆的慘狀,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再任性。
當時揚州城內人人自危,趙鈺錚足不出戶,反倒是趙三郎天天在外幫忙運送藥材,維持災民區的治安。
沒過幾天,趙鈺錚就在謝家花園聽婢女們討論時疫被解決一事。
她們說欽差當機立斷,帶兵拿下瀆職的江陽縣縣令,召集全城大夫、太醫官和災民們勠力同心,研究出治療時疫的新千金方,之後令淮南的官安排米糧水、藥材和銀子,隨機分配江陽縣大夫到淮南各地治療時疫,救了淮南萬千災民。
她們說:“新來的欽差大人是清官,淮南百姓間都傳遍了。聽聞他慧眼如炬,法場一眼瞧出鄧汶安是被冤枉的,彼時還是七品小官。一介七品小官不懼權威,把這事兒捅到陛下那裡,這才有欽差下揚州來了。”
“何止啊!要不是欽差應機立斷,不知道還得冤死多少人……知道不?咱們揚州知府也被叫去江陽縣。我看呐,知府把災民趕出城的事兒瞞不過欽差,遲早被清算。”
“該!”
“不過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
咱們府上新來的小郎君每天都要吃外頭酒樓裡的棵子,我毛遂自
薦攬了任務,每天跑腿,從酒樓說書那兒聽來的。他們說書的嘴裡啊,
欽差大人是當世狄仁傑,青天大老爺,還嚷嚷他們要是江陽縣百姓就集
體送欽差萬民傘!
”
“說得跟真的似的..."
從假山後頭走出來的趙鈺錚,臉色青白,表情難看,急促地喘氣,心口呼吸艱難,腳步蹣跚地回房,躺床上一個人艱難地熬過心臟的疼痛。
太陽高掛到天黑,趙鈺錚獨自捱過病發的痛苦,等趙三郎從外頭回來時,他已經恢複正常,用胭脂塗紅唇色,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表示他思來想去還是要親自去災民區看時疫情況,不然他實在是良心難安。
趙三郎知道趙鈺錚心裡的抱負,想著江陽縣那邊派來大夫,藥材也很齊全,就沒再拒絕趙鈺錚。
“可以,但是你身邊必須帶人,不然三哥沒法跟爹娘交代。”
“謝謝三哥,四郎知道三哥最疼我了。”
趙三郎回以笑容,不合時宜地想起趙白魚。
江陽縣時疫是欽差下淮南的首戰,而趙白魚不僅打贏,還打得極其漂亮。
沒成想,他竟有如此出色的政治才能,難道陳師道說他有狀元之才不是誇大?他們當初為了四郎阻撓趙白魚科考,當真斷了他的仕途?
趙三郎越想越心驚,不敢再細思下去,隱隱覺察到如果越了解趙白魚,他就會越後悔愧疚。
趙白魚出生時,他虛歲有四,已能記事,至今仍記得母親難產血崩,叫聲淒厲。彼時雷聲大作,父親在趕回來的路上,另一個院子裡的公主也發作,要走父親為母親準備的大夫和產婆,隻給母親留下一兩個產婆和大夫,他們形色匆匆,仿佛如臨大敵。
閃電劈裂天空的光將他們臉上的恐懼照得一覽無餘,好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魅,成為趙三郎兒時記憶最深刻的一幕。
趙三郎因此比兩個兄長更厭惡趙白魚,公主一人作惡,留給趙府眾人永生難以磨滅的噩夢,而之後他時常陪在趙鈺錚身邊,看他三天兩頭生病,看父母為他急得幾天幾夜睡不著,母親更是四處求神拜佛,反觀趙白魚無病無災,健康長大,他很難不遷怒趙白魚。
父親對趙白魚的惡感尤為明顯,時常斥責他惺惺作態,愚蠢無狀,不識禮數,漸漸地,趙白魚不在他們麵前表現自己,越來越沉默,長大後更成為記憶裡一抹灰撲撲的影子。
趙三郎回望過去記憶裡的趙白魚,從熱情開朗到沉默寡言,也不會忘記敬長愛幼的禮數,隻是當一個人厭惡另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對方釋放多少善意,總能找到惡意的角度去詮釋他的所作所為。
趙白魚沉默,不愛表現,甘於留在京都府府衙當一介七品小官,在心存偏見的趙三郎看來是不學無術,才能不足。
他的示好和友好也被當成彆有用心,因為沒人能在敵視和針對下,不會心生怨憤。
趙三郎無意識地摩挲指腹,不敢想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偏見、他的誤會,他該如何自處?
"三哥....三哥”
趙三郎回神,看向趙鈺錚疑惑擔憂的目光便詢問:“怎麼了?”
趙鈺錚定定地看他,沉默半晌說:“五郎擔任欽差,應該到江陽縣了,離揚州不遠,我們是不是該去見他?”
“不用去。”趙三郎立即反對:“他是欽差,要管時疫,還得處理案子,跟那幫同氣連枝的官鬥法,我們去了反而打擾他。”
趙鈺錚很驚訝,心臟深深下沉。
“何況,”趙三郎話鋒一轉,說道:“趙白魚已經出嫁,和我們一刀兩斷,再不相乾。沒必要再聯係,省得彼此不快樂。”
聞言,趙鈺錚如撥雲見月,心情瞬間明朗。
“五郎到底是趙家人,是我們的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血濃於水怎麼也斷不了的。再說淮南和太子的乾係牽扯甚大,如果能拉攏五郎,或者探探口風,也能幫一幫太子……”見趙三郎皺眉不太情願的樣子,趙鈺錚改口說:“雖然爹沒表態,但大哥和二哥都站隊太子,爹沒反對,想必也是有意支持正統,所以我也隻是想幫爹和大哥、二哥。”
趙三郎臉色緩和,同他說道:“你不用摻和進這些事,此行做好表率,明年參加科考,按部就班地來,有爹和我們一定能護你仕途順遂。但皇位之爭殘酷,深不可測,稍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你不要摻和進去。”
趙鈺錚遲疑著點頭:“我明白了。”
趙三郎笑了笑,摸摸趙鈺錚的腦門以做安慰,將趙白魚及其相關都暫時拋之腦後。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而趙鈺錚和趙三郎已經在揚州待滿將近三個月,此時揚州疫情和災情都趨於穩定,而江陽縣宰白鴨的冤案已經發展到鄧汶安無罪釋放,呂良仕秋後問斬,蕭問策官位不保,揚州府百姓爭相關注、討論欽差在江陽縣的一言一行。
趙三郎偶然一次誤入酒樓聽到說書先生高談闊論欽差下揚州的故事,竟著了迷,之後每有新故事便要前去占個好位子。
今天這出鄧汶安被冤為殺人犯同夥、淮南官員同氣連枝逼定案,關鍵時刻欽差喚出真凶王國誌,絕地扭轉局麵的戲碼連說三天,一天十場,仍然場場爆滿,聽眾熱情居高不下。
尤其到欽差當堂怒斥淮南一眾官員失職失察,一折子告上朝廷的一出,更引來滿堂喝彩。
欽差當堂怒斥一眾官員失職失察的戲碼連說三天,一天十場,仍然場場爆滿,聽眾熱情居高不下。
“……欽差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好!”隔間裡的趙三郎拍桌,和堂下一眾百姓高呼:“說得好!”
另一間隔間,趙鈺錚無動於衷地聽著說書,低聲問身後的暗衛:“他說的屬實嗎?”
暗衛說:“有出入。”
趙鈺錚:“說。”
暗衛:“提前抓到真凶王國誌並審問出口供的人,當堂怒斥淮南一眾官員使他們啞口無言的人,都是欽差身邊的侍衛都虞侯,包括樓下剛才說的那句話,也出自侍衛親軍都虞侯。”
趙鈺錚音量稍微提高:“當真?”
暗衛:“屬下句句屬實。”
趙鈺錚微不可察地笑了聲,“下去吧。”
原來功勞全不在趙白魚,而是他身邊的都虞侯,想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