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官場雖人人自危,但並非無人樂見眼下混亂的時局,每一次官場大動蕩就有人能從中脫穎而出。
比如門下省侍中章說令,其中一項職務便是負責批駁刑部和大理寺的判決,有機會插手此次淮南大案。
恰好參與大獄的陪審官裡有兩人是章侍中的學生,執行讞獄之前,二人按慣例拜訪章侍中,詢問是否有如何行事的建議。
章侍中雖是正三品,卻有宰相之權,同為宰相之職但在朝堂上處處不如趙伯雍,早有意培養膝下門黨,隻是苦於沒有機會。
當下這場讞獄如天降甘霖,空出幾百個缺,沒有秦王、太子和他爭,至於趙伯雍上次剛主持一場大獄,不敢太冒頭以免被抓住把柄,所以基本沒人跟他爭這個機會。
可以說這就是老天送到他麵前,讓他青雲直上的大好機會!
“你們是想問該不該收著點,怕同時得罪東宮、中宮和鄭國公府?”
兩位大人連連點頭:“對對!恩師英明。”
章侍中:“我先後侍奉過兩朝,先帝晚年和陛下登基初期的兩個階段我都趕上了,那會兒隔三差五就有朝官的家被抄,總會出現那麼一兩個冤獄不是?可你們見過哪個冤獄翻案了?那是天子興起的大獄,天子開的口,那就是改不得的金科玉律!彆管有罪沒罪,隻要出現在名單上,就是天子容不得了。”
他說到激動處,敲著桌苦口婆心:“身為朝臣,聽令行事就是最高明的內官之道。”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拱手:“謹遵恩師教誨。”
氣氛烘托到位,章侍中露出他的目的,從袖口裡抽出一張紙說道:“經過我多年觀察,這些人都是賢臣良吏的資質,空出來的缺,他們或能頂上去。你們多看看,彆誤傷、誤抓了他們,啊,真鬨出冤獄,影響也不好。”
二人為官多年,瞬間明白恩師的目的,但是同為朋黨,自然是自己人越多越好,便都一口應下。
“隻是鄭楚之身為主審,若恣意妄為,我等恐怕不好僭越。”
“他自身難保,隻會想辦法明哲保身,哪裡敢激進行事?”章侍中摸著胡子說道:“如今無人敢冒頭,而你們有陛下的旨意保駕護航,正是出頭之機,如不抓緊,還待何時?”
二人被慫恿得心潮澎湃,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回刑部言行逼供昔日同僚。
拜彆恩師,二人回刑部的路上說起那份名單:“你有沒有發現名單裡的巧合之處?”
“那些準備頂缺的同僚似乎來自兩江……是兩江官員?”
“莫不是秦王黨——”
“不!兩江官場比之淮南更為複雜,那裡可不止一個秦王黨。”
彆的話不多說,彼此心知肚明便罷。
***
趙白魚和新任京都府少尹交接完畢,到吏部述職,新缺一時半會兒沒那麼快下來,無所事事又被霍驚堂慫恿到城郊外的山河樓度假,因此沒能及時知道淮南大案的進展。
甫一回府,鄭楚之後腳就登門拜訪,趙白魚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他來找我做什麼?”
趙白魚滿心不解地來到前廳,一見到鄭楚之,後者立刻撲過來喊救命:“小趙大人,揚州一事是我對不住您,您要打要罰儘管動手,我鄭楚之但凡敢回一次手,就當場自斷臂膀!”
鄭楚之抽出環首刀塞到趙白魚手裡:“小趙大人,您捅我兩刀出出氣!”
魏伯和海叔如門神般悄無聲息地出現,擋在趙白魚身前,前者劈手奪刃,後者笑麵虎般說:“我們大人身子弱,不宜見血光和開刃的利器,您請擔待。”
剛才奪刀小小交手一番,鄭楚之便知眼前兩位是高手,本就有求於人,這下更是哪敢造次?
趙白魚坐在主位:“鄭大人不在刑部斷案,跑我這兒來做什麼?”
鄭楚之麵露急切:“小趙大人,我來求您救三百八十七名朝官和他們的家眷親屬攏共兩千餘人。我實在是不忍心看遍地白骨冤魂才求到您頭上,您是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還有救苦救難的智慧,我代兩千餘條人命求您出手救救他們。”
趙白魚下意識鬆開手腕上的佛珠,反應過來才繼續撥弄左手腕的佛珠,看向魏伯。
魏伯到他身邊耳語幾句,說清近來朝中變動。
趙白魚詫異:“你們沒想到破局之法?”
聞言,鄭楚之麵露喜色:“小趙大人,您果然清楚案情內幕!”
趙白魚:“陛下怎麼會知道屯兵一事?”
鄭楚之脫口而出:“不是大人您告的密?”
“不是我。我本就希望息事寧人,少添殺孽,怎麼還會多此一舉跑去告密?”趙白魚皺眉。
鄭楚之尷尬地笑:“啊,是,大人宅心仁厚。”
看他表情就知道沒信,指不定以為是他趙白魚自導自演玩這麼一出,就等著最後力挽狂瀾,坐收漁翁之利。
趙白魚懶得解釋,隻說:“我沒辦法。”
鄭楚之臉色一變,多番祈求:“小趙大人,求您看在此案牽連無辜者眾的份上,幫幫忙。我知道您足智多謀,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當初陳侍郎死刑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不也叫您救活了嗎?淮南大案主謀的確罪該萬死,有些為官不仁者自然死不足惜,但您知道這一出陛下震怒興起的大獄牽連多少無辜嗎?便說那老妻當堂撞柱而死,全家老小鋃鐺入獄的中書舍人,家裡有古稀老母、還有懷胎八月的女子,十六歲以上男丁、十歲以下女子,家眷親屬加起來兩百餘人!”
“此次大獄主審雖然是我,但我也是聽命行事,真正主導的人是陛下派遣來的三個陪審官。他們善刑訊逼供,刑堂裡已經打死了兩個四品大員,如果中書舍人被屈打成招,認罪畫押,那兩百餘人便得一一獲罪!兩百多條人命啊,小趙大人!”
“您知道中書舍人為什麼在名單裡嗎?因為他母親每年壽誕都收了司馬驕送來的賀禮,裡麵有一份賀禮是靖王十年前的畫作,因此被主觀臆斷他是靖王同黨。名單上諸如此類的朝官,多不勝數,那份名單裡有近一半在淮南官場,不少小官小吏沒權沒勢,攀附權貴本就是隨波逐流,無可奈何之舉,反因此獲罪,是何道理?”
“小趙大人,您也覺得他們該死嗎?”
趙白魚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他:“你為什麼不去求朝中幾位宰執?”
鄭楚之:“他們……他們不敢出手相助,也許、也是有心無力……”
趙白魚:“鄭大人,我感謝您對我的誇讚和信任,至於揚州府您擺了我一道的事兒,我是真的忘了。我這人一向心大,沒到殺人放火的地步不會輕易記仇,犯不著,沒那必要。您呐,就少給我戴高帽了,戴多少都沒用,我真沒辦法啊。”
鄭楚之沒空吐槽趙白魚當黃雀還自比為螳螂的話,隻焦急地勸說:“揚州那會兒,您不是說郡王府的門隨時恭候?意思不就是說您胸有成竹,局麵都在您掌控中,您想破局應該很容易的吧?小趙大人,您就發發慈悲,積德行善,救救大夥兒?”
趙白魚:“我實話跟您說吧,我要是有辦法能破局,當初就不會甩開這爛攤子了。”
鄭楚之臉頰和眼皮都在抽搐,趙白魚終於承認他當初假裝被耍是為了甩開爛攤子,可鄭楚之寧願他彆說,寧願他是真有後招等著。
趙白魚忽地問:“鄭大人,您也說句實話,您希望我解困究竟是為無辜的兩千多人還是為您自己?”
鄭楚之:“自然是為他人!”
趙白魚笑笑不說話。
鄭楚之支支吾吾:“為他人……也是為自己好。”
根本目的還在於自身利益,這是人之常情,說到底鄭楚之還可以再狠心一點,趁機解決太子黨再扶持自己人上位,但他良心未泯,還知道來郡王府求助,不能用太苛刻的道德去約束他人。
趙白魚垂眸,臉上已經沒什麼笑意,意興闌珊地說:“我的確沒有好辦法,無論是司馬驕還是安懷德、靖王之流,所作所為都是在陛下的底線橫跳,您當初積極攬過這案子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死很多人。”
鄭楚之臉色蒼白:“我沒想到會冤死這麼多人……小趙大人,不瞞您說,我征戰沙場數十年,手裡沒有上萬也有數千條人命,不怕手染鮮血,更不怕亡魂索命,因為我知道我所殺非無辜,我出師有名。但這次,我的確怕了。”
起身,鄭楚之對趙白魚作揖鞠躬,“我還是那句話,小趙大人,您有怨儘管衝我來,我求您發發慈悲。”
說完,鄭楚之走了。
望著鄭楚之佝僂且蒼老許多的背影,趙白魚忽然想明白鄭楚之這樣一個蠅營狗苟的官為何能在冀州軍裡當了幾十年的將軍。
海叔替換趙白魚的茶水,輕聲說:“鄭楚之還算有種,不過官場爾虞我詐,本就凶險。這次事關靖王和淮南屯兵,樁樁件件都刺激元狩帝的殺心,眼下誰都想從渾水裡爬出去,唯恐慢一步被淹死裡頭。小趙大人,您已經置身事外,就彆再回頭,那些人被冤死也和您無關。”
趙白魚捧著茶杯出神,半晌後問:“兩千多人都無辜?”
海叔:“至少有一半無辜,剩下的一半有九成罪不至死。”
趙白魚茫然問:“他們都會死嗎?”
海叔慈愛地望著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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