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1 / 1)

都稅務司後置房。

火把明亮,四周圍都是著短打衫的成年男子,中間則是被帶回來的七十名船主。

趙白魚拿出他從京都府各個水門調來的賬本,翻開來看,隨口念出一個名字:“五百料的漕船交了四兩關口稅、三兩過橋稅,運的是一批總價八萬的南詔玉石,按律需交一千六百兩勝錢……還沒交吧?”

那船主臉色難看,卻不說話。

他不說話沒關係,稅交上來就成。

趙白魚:“東南沉香、安南老山檀,品質上佳……廣州港來的漕船?裝了三艘五百料的漕船,算來這稅得是那批南詔玉石的兩倍。”

抬眼望向眼前這批商人,他們臉色陰沉,卻無幾分驚懼,儼然是有恃無恐的姿態。

趙白魚忽地沉下臉色:“硯冰!”

硯冰出列:“大人有何吩咐?”

“備好筆墨紙硯和算盤,請諸位今日把稅都結清。本官親自監督諸位把稅交了,什麼時候把稅交齊,什麼時候走!”

硯冰立即叫人從裡屋搬出書桌、筆墨紙硯和算盤,坐下來,隨意點了個船主:“您請過來把稅結了吧。”

被點名的船主不動,梗著脖子站在原地,瞪著趙白魚吭吭哧哧半天才說一句:“我要見你們漕運衙門的稅務副使。”

趙白魚上前,疾言厲色:“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比不得八品下差,不配喝令你交稅不成?如今本官是奉旨辦差,依照國法親自請你們交稅,你們推三阻四,還得看人才肯交?你們因何而交稅?是看陛下,看朝廷和國法,還是看一個八品稅務副使的臉麵交稅?!”

船主被質問得連連後退,求救似地看向其他人,但趙白魚擋在他麵前。

“彆看了,這裡眼下是本官做主,就是陛下親自到場也不能阻止本官依法辦事!”趙白魚撥弄手腕上的佛珠,語氣冰冷:“早點把稅交上來,早點離開,你們不希望貨都爛在碼頭上吧。這耽擱一天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流進四渠裡,我都替你們肉疼。”

船主們雙手垂在身側,低頭不語,頗有負隅頑抗、消極應對的意思。

“不見棺材不落淚!”趙白魚動怒:“既如此,便耗著,看是本官先耐不住還是你們能眼睜睜看貨物爛在碼頭那兒!”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趙大人好威風啊!下差在中庭便被您剛正不阿的聲勢震懾,如若不知實情,還以為您是什麼不畏權貴的再世賢臣!”

人群分開,一個身著文官袍的中年男子走出,身後則跟著眼熟的小吏和另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

此時風聞稅務司鬨出的動靜而起夜匆匆趕來的劉都監從後門鑽進來,一見這場麵嚇得腿肚子直哆嗦,仍然強忍恐懼之色挪到趙白魚身側,壓低聲音說:“大人,這位是五皇子府裡的楊參謀,右後邊那位就是咱們衙門裡的稅務副使。”

搬救兵來了?

果真消息靈通。

趙白魚坦然自若:“楊參謀來此,是奉五皇子命令、還是借戶部的名頭來插手我漕運衙門的事?”

楊參謀冷笑了聲:“趙大人小諸葛、小青天之名,卑下如雷貫耳,哪敢借什麼名頭以權壓您?不過是五皇子風聞府裡幾個碼頭鬨出大動靜,怕影響京都民生,特遣卑下來看看罷了。”

環顧一圈,他問:“敢問大人,這是做什麼?”

趙白魚有所防備,到底是有些摸不透對方來路:“本官按律課稅。”

“原是為這事?我當是為了什麼,值得趙大人帶人圍了碼頭,還將這些商人都圈到稅務司來,鬨出這麼大動靜居然是為了這事兒?”楊參謀啼笑皆非,裝模作樣地指著院裡幾十個商人說道:“不是我說你們,人趙大人是為國家、為朝廷辦事,按律依法課稅不是尋常事?虧你們當了幾十年的商人,經常跟課稅官吏打交道,什麼陣仗沒見過?怎麼還能被青天大老爺嚇成這副德行!”

院裡幾十個商人麵麵相覷,雖然楊參謀是為他們而來,但這番話說得他們雲裡霧裡,猜不出楊參謀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楊參謀:“哎呀,你們忘了你們在戶部這兒交了塌房稅?租賃條子都蓋了戶部的章,就等你們落地發還,怎麼被趙大人一嚇就忘記這事兒了?”

塌房稅是什麼?

趙白魚滿心不解,但沒表現出來,冷靜地看著一眾商人從緊張、惶惑到如釋重負,臉上掛滿輕鬆的笑容,同楊參謀拱手說笑。

劉都監在趙白魚耳邊解釋何謂塌房稅,趙白魚心裡一動,頗感驚奇,這種港口租賃貨倉進而交稅的方式倒有些像現代海運模式,沒成想在商業萌芽的大景竟早就進化出該模式。

大景重視商業,商品經濟繁榮,開創出前朝未有的最大規模的商業稅,因是前所未有之舉,商稅有正稅雜稅之分,其中雜稅繁雜,甚至出現不同省份、州府有不同的雜稅名目現象,而趙白魚到底是新官上任,看漏一些交稅名目倒不奇怪。

漏了一個塌房稅,反被抓住話柄,落了下乘,趙白魚自然認輸這一局。

楊參謀踱步到趙白魚跟前,笑著說道:“趙大人當真是賢臣能吏,這剛走馬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急著辦大案,您就不歇歇嗎?淮南大案時,您出儘風頭,全身而退,過去不到半年您又乾出惹眼的事兒,不累得慌嗎?”

趙白魚:“為百姓做事是我的崇高理想。”

楊參謀被噎到,說實話當官的見多滿口‘為國為君為民’,實則結交朋黨、大肆斂財之人,的確第一次見到趙白魚這種言行如一的人。

但他不會敬佩,隻會反感。

“趙大人,您太較真了。”楊參謀不認為趙白魚能在官場走多遠,他帶著居高臨下的規勸語氣說道:“之前是杜度支擔任您這官職,他熟悉三司,天下稅收名目三千,條條在他心中,可他為何不敢對漕運衙門大刀闊斧地改革?您知道原因嗎?”

“願聞其詳。”

“素聞大人聰明絕頂,您還是慢慢琢磨吧。”

言罷,楊參謀淺笑著離開。

一眾商人跟著離開,經過趙白魚身邊時還衝他翻白眼,陣陣冷笑,有一個脾氣爆點的,還啐了口。

硯冰怒極:“你敢羞辱朝廷命官?”

那商人無賴地回道:“喉中有痰罷了。大人若覺得小人吐痰侮辱了您,但將我捉拿進大牢便是。”

硯冰氣得臉綠:“你!”

趙白魚攔下硯冰,而商人譏笑一聲便大搖大擺地離開。

硯冰頗感委屈:“五郎,咱們被擺了一道!”

趙白魚笑了,“我也不見得就輸了。”

硯冰:“您不生氣啊?我看他們那幅得意洋洋的嘴臉就氣不打一處來,明明是他們逃稅成性,您是職責所在,到他們嘴裡您變成沽名釣譽貪功之人!”

趙白魚的確心態平和,連剛才質問那批商人時表現出來的怒氣也是表演。

“以前當少尹,官小,人微言輕,上受氣下受難,比現在難多了。”

硯冰咕噥:“能一樣嗎……那會兒您是七品芝麻官,現在是五品京官,連代天巡狩的欽差都當過,背後還有臨安郡王撐腰,怎麼還得受那群人刁難!”

趙白魚聽著這話,臉色一瞬嚴肅:“硯冰,如果你還想跟在我身邊學點東西,思想和態度最好擺正!”

嚴厲的語氣嚇到硯冰,訥訥地說:“知、知道了。”

趙白魚:“去給那些工人發錢,今天就到這兒。告訴他們如果還想再掙錢,明日辰時到後門那裡等,還有本官承諾他們會先結工錢。”

“知道了。”硯冰趕緊去辦。

趙白魚看向正悄悄轉身想跑的稅務副使:“勞副使留步。”

稅務副使訕笑:“下官見過大人。”

趙白魚走過來,繞著稅務副使打量,臉色平靜,偶爾流露一絲玩味,叫稅務副使捉摸不透還心驚肉跳,渾身難受。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稅務副使小心翼翼詢問。

“沒事。”趙白魚站定在稅務副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突然發現什麼人都不能小看,他就是一隻螞蟻、一粒米都有不可小覷的用處,尤其是底下一些老吏。彆看他們官小,好像一輩子沒前途似的,其實聰明得很,那腰包裡的油水刮一刮,比一些五六品京官還豐厚。”

稅務副使勉強笑:“大人說笑了。”

趙白魚:“我又沒說你,你緊張什麼?”

稅務副使擦頭,連連賠笑:“下差急著趕路所以熱、熱出汗,不是緊張。”

趙白魚笑了,“勞副使大半夜趕過來也是繼晷焚膏,愛崗敬業,難為你一把年紀還讓你白跑一趟。這樣吧,我明天還雇傭那幫工人,你幫我給他們記名字、發牌子。對了,我還承諾提前結工錢。”

稅務副使連連點頭:“敢不從命。敢不從命。”聽到最後一句愣住,“那、那工錢從哪來?咱們衙門能支使的銀子不多,經不起這麼耗。”

趙白魚:“你先幫我墊付。”

“啊……啊?”稅務副使如喪考妣,以為是新任上差從楊參謀那兒吃癟便找他撒氣,因此不得不聽話,沮喪不已:“敢不從命。”

那頭硯冰已經遣散工人,趕緊跟在趙白魚身後,而劉都監也被叫過去,三人一塊兒從後門離開。

趙白魚:“我得勞煩劉都監將漕運衙門所有商稅還有底下一些巧立名目的雜稅都教我。”

劉都監擺手:“哪談得上教?大人想知道,下官傾囊相授便是。”

趙白魚:“我明日來找您。”

劉都監點頭,同他們分彆後,原地搓著手,這才覺得寒夜冷颼颼,因而裹緊衣服不住搖頭:“原來此前是扮假象麻痹……並非來混日子,也許這漕運衙門真有風生水起的時候。”

另一頭,趙白魚沉默地走出很遠一段路才對硯冰說:“明日你彆跟著我。”

硯冰如遭雷擊,心慌地祈求:“五郎,我知錯了,我今天脾氣太衝動,還有了踩高捧低的心態,以後絕不這樣做,您彆趕我。”

趙白魚無奈:“我是讓你到市井、天橋,或是城郊破廟,找那些整日遊手好閒的浪蕩兒,或是出入十裡八鄉的遊俠兒結交。”

不是不讓他跟著辦事就行。

硯冰鬆了口氣:“多數是些地痞流氓,找他們乾什麼?”

“地位再低賤的小人物也有其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要以貌取人。”趙白魚揣著手,任寒風吹起寬大的袖袍和衣角,一步一步向前行,慢條斯理地教硯冰:“一品大員如何?九品芝麻官又如何?平頭百姓如何?下九流又如何?能將人區分三六九等唯有善惡,而非出身地位。我現如今是五品京官,可頭頂還有更大的官,官大一級就能壓死人。今日之事,是我棋差一招,任我背後有誰撐腰都不可能越過國法,真有心想整死我的人不會因此忌憚我背後的權勢。”

“你當今日那群商人為何敢給我顏色看?概因為他們背後撐腰的權勢比我大,所以有恃無恐。而我此舉有斷他們財路的試探,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官場不為財來,有所顧忌,尚且瞻前顧後,但錢財於商人而言就是命!即便我是天潢貴胄、一品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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