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散去,夜深人靜,無人成眠。
陳師道一出轎門,掠過殷勤的家仆,差點被門檻絆倒,看門的童子驚呼連連,府裡燈火逐一亮起,上上下下都被驚動。
“彆小題大做,都回去睡,把燈熄了,莫浪費油。”陳師道擺擺手,叮囑兩句,又讓人熬點醒神的藥湯給他,吩咐完才回到廳堂坐下來,怔怔地望著朦朧的夜色,動了動嘴巴:“怎麼就不想活了?”
他最得意的學生,最心疼的孩子,被逼到不想活了。
明知道趙白魚慧極必傷,心裡清楚他更適合做個看山問水的隱士,明白他太剛直,太同情黎民百姓,嘴上時常說著‘官場無是非黑白’,也不是沒有妥協過,可是當真有一天,百姓的公道和官場之道互相碰撞,兩難抉擇之時,他卻寧願粉身碎骨也要替旁人掙個公道。
趙白魚不適合進官場。
那時分明這麼說過了,為什麼後來還極力慫恿他建功立業?為什麼還遊說他入兩府當宰相?
明知道兩江凶險,偏還攛掇他去。
倒是如願以償得了個大景第一青天的學生,可是趙白魚得到了什麼?
得到他對官場心如死灰,得到他對人間無公道、人人奔走隻為追名逐利的萬念俱灰,得到生死未卜的致命一刀。
陳師道顫抖著抬手捂住臉:“我也是逼死五郎的人啊。”
一再叫他妥協、退讓,那封送去兩江的書信自以為是救趙白魚,焉知不是壓死他的稻草?
刀斬三百官後的五郎該有多恐懼?
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可他不過是求一個殺人償命的公道罷了,上至君王下至師友都與他背道而行,都勸他彆再走了。
停下,妥協,退讓,彆固執,彆犯傻,不值得!
他該有多孤獨?
雖千萬人吾往矣,但那條路隻有他踽踽獨行。
五郎該有多絕望才會—心求死?
***
同知府。
高同知接過家仆遞來的安神湯吹了吹,冷卻些許才交給驚魂未定的高夫人:“喝了早些睡。”
高夫人睜開眼,慢騰騰地喝完安神湯,半晌後歎氣:“我明日想去洪福寺點盞祈福供燈,保佑小青天平安脫險。”
高同知:“也幫我捐點香油錢,祈福小趙大人無事。”
他長長歎一口氣,不得不說趙白魚為聖上擋刀後拒絕太醫救治的場麵震撼人心。
能坐到他這宰相之位早就是官場裡的老油條了,何況早年戰場廝殺,什麼血腥場麵沒見過?
便是坑殺萬人也曾麵不改色地下令。
唯獨今晚聽到趙白魚那句‘不想活’,霎時心顫,動容不已。
高同知的確欣賞趙白魚,隻是這份欣賞或多或少摻雜利益,比如兩江大案毫無疑問會牽扯出儲君之爭,東宮和六皇子廝殺便如鷸蚌相爭,陛下穩坐釣魚台,也不在他們這些老臣麵前掩飾他想扶正霍驚堂的意圖。
出於官場裡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高同知毫不猶豫出手拉一把趙白魚,但如果根本利益背道而馳,他也是會不假思索地落井下石。
這就是官。
無利益糾葛時則獨善其身,有利害關係時則瞻前顧後,百般手段頻出,其實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了獨善其身,誰還記得百姓?誰能為一條‘殺人償命’的公道和朝廷、和君王作對?
可是讀書做官從來不是為了獨善其身,做人要憑天理良心,做官更要憑天理良心,可惜沒有哪個官還記得。
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裡隻剩下自己了,哪還有黎民百姓?
高同知自詡他哪怕算不得比乾魏征這等賢臣良將,也該是個心裡裝著陛下、朝廷和天下的忠臣,可是有了趙白魚這一出,方驚覺他忽略腳下的平民百姓太久了。
連一個基本的公道都給不了,算什麼忠臣良相?
所以高同知尤為震撼,對趙白魚夾雜著利益算計的欣賞也由衷轉化為敬佩。
“但願無驚無險,歲歲平安。”
***
康王府。
高都知攙扶著腿軟的康王坐下來,拿過濕熱的毛巾幫他擦臉和手,被康王反握住胳膊,拉扯向前,擁住他的腰背,臉埋在高都知的懷裡。
“我沒想到趙白魚會擋刀,也沒想到他一心求死。”
聲音悶悶的,難受的情感溢於言表。
高都知拍著他的後背輕聲安撫:“沒人能未卜先知,你一心想救趙白魚脫離困境,本意是為他好。”
“當初是我怯懦,不敢明說兩江凶險,如果早點告訴他一百八十官聯名保麻得庸的事,如果我不多嘴說一句先斬後奏,說不定他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心有顧慮,不至於……不至於把自己放進刀山火海裡,也不會自斷後路,決絕至此。”
高都知心內歎息,他錦衣玉食的王爺始終沒能明白小趙大人刀斬三百官和不想活了的真正原因,哪裡是因凶險的兩江?
分明是一樁樁一件件衝天冤情不能平,分明是一個個不願意為民請命的官使這官場暗無天日,分明是他的道形單影隻太孤單了。
***
杜府。
杜工先一回府便送夫人去洗漱,而他身上沾血的衣袍還沒脫下來就被戶部副使纏住,本來心情沉重,頗為擔憂趙白魚,愣是被戶部副使的嚎啕大哭給弄得腦子刺痛。
戶部副使半大老頭滿臉褶子,頭發半白,鬢邊還簪朵蔫耷的淩霄花,此時正在杜府的前廳大堂處賴著不走,抽抽噎噎地哭他看到摯友為聖上擋刀、聽到摯友說不想活了的時候,心都碎了。
情緒至巔峰時,放聲大哭,嚎得杜工先耳朵都在疼。
他麵無表情地想著,很好,已經從知己榮膺為摯友,可是人家小趙大人甚至沒邀請他到臨安郡王府過夜過,怎麼好意思的?
“小趙大人是功德無量的菩薩,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你什麼意思?嘴皮上下一碰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沒事?杜工先,你太冷血了。”
杜工先:“……”麵色冷漠地看向大堂外的夜空,心裡想的是如何與多年同僚斷交。
等戶部副使的情緒差不多穩定下來,杜工先便趕緊將人趕走,結果好不容易將人勸到門口了,發現工部侍郎範文明路過,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跟戶部副使對上眼,又不知怎麼回事二人返回杜府前廳坐下不走了。
杜工先看著兩位同僚通紅的雙眼,已經沒有脾氣了。
愛怎麼怎麼的。
範文明同戶部副使竊竊私語:“明兒請奏聖上,能否進宮探望小趙大人?”
杜工先:“醒不醒得過來還另說,都一股腦湧進去打擾不是妨礙太醫救治——”話音在戶部副使和範文明兩對紅彤彤還凶惡的目光盯視下戛然而止,訕訕地說:“小趙大人肯定醒得過來。肯定。”
兩人才把眼神收回去。
戶部副使:“還是彆去打擾了,探聽消息便成。你我在朝堂上儘力做些彆的,比如兩江的案子不能放過幕後主使,還有那群江南官吏,腦袋砍下來了也得查到底,得把他們的罪行公之於眾,讓冤案真相大白於天下。”
“有道理。”範文明連連點頭:“該申冤申冤,該懲處懲處,不能官抓了砍了就不管受苦的百姓,清白和公道都得給他們,朝廷該發放的補償也得落實。”
戶部副使:“隻這案子卻不是你我能插手。”
範文明:“我倒是知道陛下把案子交給趙宰執。雖說滿京都都知道趙宰執厭惡小趙大人,但他處事還算公平,倒不會挾私報複。”
戶部副使撇嘴:“就怕萬一。”他可不喜歡假正經的趙伯雍,完完全全就是偏心摯友趙白魚。
範文明嘶了聲:“我瞧小趙大人負傷時,趙宰執和其夫人悲痛欲絕不像作假,總覺得有些隱情。”
“有嗎?”杜工先插嘴。
“當然有!”換了身乾淨衣服的杜夫人突然從旁躥出來,雙手交握,十分激動但相當克製:“我記得昌平厭憎小趙大人,沒有半點母愛,反倒是趙宰執與其夫人十分關切,尤其在意小趙大人。還有你們沒有注意到,還未逼宮前,趙宰執和趙夫人頻頻看向小趙大人,那神情、那眼神,望眼欲穿……”
杜夫人滔滔不絕,說出她在宮宴時挖掘出來的最大辛秘。
在場三個大男人完全聽入神,猜到了最終的真相,不由齊刷刷倒吸口涼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若是真的……”戶部副使和範文明喃喃自語:“小趙大人當真苦難深重。”
***
慈明殿內,太後跪在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神像前出神。
嬤嬤在小佛堂外頭輕聲說:“太後,天亮了,陛下還在前頭等著。”
太後睜開眼,在菩薩前上了一炷香便走出小佛堂,宮女太監趕緊上前來伺候。到了前頭的花廳,元狩帝正負手而立,聽聞動靜立即轉身走過來行禮。
太後將他扶起,引到榻上坐。
元狩帝低著頭:“兒子是來向娘請罪的,我沒能護好昌平,也沒能保全她。”
逼宮謀反便是親兒子都該殺,何況是妹妹?
特地來告罪便是他打一開始就沒想放過昌平,皇後、東宮和昌平逼宮謀反能很快被平息,元狩帝不可能不知情。
再退一萬步來說,昌平為何冒險謀反?
概因她深覺自身難保,便想先發製人玩這場潑天賭局。
但凡元狩帝能在昌平回京後做點什麼,哪怕帶句話也能安撫昌平。
可是沒有。
一邊大發雷霆地命令趙白魚回京,一邊雷聲大雨點小,草草下了個圈禁的口諭,找借口拖延問審江南大案,又禁足昌平,現如今也不打算追究霍驚堂、陳師道等人聯手逼殺昌平的算計。
或許推波助瀾,也或許隻是袖手旁觀,看昌平自取滅亡,卻都不能否認元狩帝的殺心。
太後深深地凝望著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親胞妹的死,因此傷懷愧疚,此時流露出來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時的絕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張跋扈,大逆不道,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彆太傷懷了,擔心身體。”
天家無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麼辦?”太後撥弄佛珠,垂眸望著矮桌邊緣雕刻的佛經,一字一字地默念。“聽宮女太監們說,皇帝百死一生時是趙白魚挺身而出,為你擋了致命一刀,現如今還在度生關死劫?”
元狩帝點頭。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縱趙宰執私情慫恿,同意他帶走昌平去問審?”
“趙卿於朕有恩,卻不是這個原因。”元狩帝想起來還是心存虧欠,不多,但能讓天子愧疚便已足夠。“太後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調換了剛出生時的趙白魚和趙鈺錚。”
太後抬頭:“什麼?”
“趙白魚才是趙宰執的小兒郎,趙鈺錚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驚之色浮於言表,太後猛地拽斷佛珠,上百顆菩提珠嘩啦啦滾落一地:“當真?”
“千真萬確。”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後不住搖頭痛惜:“我知她驕縱偏執,以為她還有點良心,至少不會作孽到小孩子身上來,沒想到能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歎息道:“二十年前毀一次趙家,二十年後再毀一次,當真是冤債孽緣。”
隻是這冤債孽緣卻與趙白魚何乾?
受苦受難廿載,到頭來還是隻有趙白魚萬死一生。
“果然是來人間渡劫的菩薩,方這般苦難重重。”太後發出沉重的歎息,看向元狩帝說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兒子告退。”
***
走出慈明殿,迎著新生的太陽,元狩帝神色莫名,負在身後的手摩挲著手指。
逼宮謀反,一夜間失去皇後和東宮,險些命喪黃泉,若是往常,太後早該忙上忙下地關懷並叫人煮來安神湯,還要抄寫佛經、辦素齋酬謝八方神明,可是這一次僅是冷冷淡淡的幾句場麵話,甚至沒碰他的手、沒拍他的背、也沒摸他的頭以表安慰。
“還是怪朕。”
***
慈明殿的宮門關上,太後愣怔地望著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顧了她四五十年的嬤嬤過來低聲勸她一夜未眠還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麼睡得著?”太後默默拭掉眼角的淚,兒女殘殺,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裡去,多抄誦些佛經,便當是替昌平贖罪了。”
嬤嬤勸不動她,隻好應是。
太後忽然又說:“再去我府庫裡尋一些珍稀藥材送去太醫院,就說是給趙白魚用的。還有,這兩天找個時間去領個牙牌,到洪福寺幫我點盞祈福供燈。”
嬤嬤小心翼翼地問:“是為昌平殿下求的嗎?”
太後沉默良久才說道:“為趙白魚祈福……祈福他往後無災無難。”
便當是她心有所愧,替人還債吧。
***
紫宸殿,暖閣。
已經過去三天,趙白魚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血止住了,傷口縫合順利,高燒也都退了,補血補氣的名貴藥材流水般送進來,太醫就守在暖閣外隨時待命,連徐ming碧都被霍驚堂押進宮裡救治趙白魚。
頭一天實在凶險,那刀差點便能紮穿內臟,確定血止住了,太醫便下手縫合傷口,那時趙白魚已經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應該會活生生痛清醒,可趙白魚全程沒有意識,瞳孔渙散,說明他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死亡。
好在有驚無險地完成傷口縫合,但緊隨而來是燙得可怕的高燒,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