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臨安郡王府。
廣東參奏廣州知府的折子雪花似地飛進京都,趙白魚一下朝就被元狩帝喊到身邊,一塊兒朝禦花園走去。
皇宮近幾年翻新,把東宮遷出去,禦花園便也隨之擴修,裡麵搬進五湖四海而來的奇珍異寶,是元狩帝近日來最喜歡去放鬆的地方。
元狩帝遣退宮女太監,招呼趙白魚朝岩石洞裡鑽,沿著狹窄的階梯走到最上麵的一個小亭子,負手俯瞰禦花園說道:“五郎還沒到這裡頭瞧過吧。”
趙白魚站在他身後,看向前方鋪了一層金光的湖麵,“還沒,不過確實風景如畫。”
元狩帝兩鬢斑白,腰背佝僂了些,前兩年大病一場後便衰老得厲害,許是意識到霍驚堂的確不可能如他所願登基,也瞧見底下幾個皇子被文武大臣教養得頗有出息,慢慢意識到早年犯下的過錯,對待虧欠良多的趙白魚便更是溫和,真拿他當子侄輩看待了。
“我親手勾勒的圖紙,湖裡還有三丈高的太湖石,也是朕從內庫裡偷偷支取的銀子,還因此挨戶部的罵,可你瞧是不是很神俊?這錢是不是花得值?”
元狩帝像個老小孩,花大錢挨了罵但是不悔改,洋洋得意。
趙白魚也誠實回道:“玲瓏剔透而重巒疊嶂,形奇色豔,奇絕尤甚,物超所值。”
元狩帝開懷大笑,他最近幾年是越來越喜歡和趙白魚說話了。
拍了拍欄杆,元狩帝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趙卿,你同朕說句實話,你屬意誰?”
趙白魚知道弦外之音是立儲,他隻說道:“國之大事,非臣一家之言。”
元狩帝嘖了聲:“你私底下悄悄和我說,這周圍沒彆人,朕又不一定采納。”
趙白魚還是堅持:“臣有教無類,一視同仁,諸皇子一樣優秀,也沒興趣參與有的沒的。”
元狩帝拉下臉:“你一邊說是國家大事,一邊又說有的沒的,合著糊弄朕?”
趙白魚不驚不懼:“臣惶恐。”
“……”元狩帝很無奈,瞪了眼越來越油滑的趙白魚,麵對他時的姿態是越來越像霍驚堂了。“朕視愛卿你為心裡唯一信得過的知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尋個空檔,與你交付心事,你倒好,句句敷衍!唉,朕知道,都是瞧著朕老糊塗了,是朕早些年太不近人情,以至於你們現在各個埋怨朕,不願與朕親近。子鵷是一個,老五也是——朕都把老三從宗正寺放出來了,可老六還是不願回京!你脾氣最好,最不記仇,朕原想著你也能回報以相同的感情……”
英雄遲暮,帝王示弱,最令人心酸。
“陛下對臣的好,臣銘記於心。”趙白魚挺冷酷無情的,絲毫不顧慮老人家的臉麵。“如果您‘心裡唯一的知己’這話前天沒和恩師說過,臣可能就信了。”
元狩帝撓著手背,眼神挺飄:“你們師徒兩還挺無話不說。”
趙白魚沉默。
片刻後,元狩帝說:“行吧。廣東的折子先放著,但是還得罵一罵,趙硯冰是你教出來的學生,行事風格有幾分像你當年,手段還是稚嫩了點兒,這一樁命案就被難倒,往後還怎麼鬥倒廣東那邊的宗族勢力?”
趙白魚:“宗族勢力覆滅一個還能再起來一個,那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恐怕很難拔除。”
元狩帝擺擺手:“朕沒想打擊宗族勢力,抱團生存是人的本能,廣東遠離京都,不抱團還怎麼在官場上立足?但是不能太過分,隻填飽宗族族老的肚子而不顧及底下的百姓,更不能妄想插手朝廷關稅。”
趙白魚垂眸:“當年東南官場被整治,陛下不是順道收拾了廣州港?”
元狩帝:“貪汙這種事嘛,跟雨後春筍一樣,割完一茬明年還能再長一茬,過個幾年就成參天大樹,還得再清一波。”
趙白魚明白元狩帝話裡的意思,他是暗示他出手,幫趙硯冰在廣州站穩腳跟,幫他盯著廣東關稅。
元狩帝:“彆小看一樁命案,可能牽扯進大宗族,廣東十五州上百個官員參奏趙硯冰,要是他不能在接下來的半個月內解決殺妻案,等那凶手被砍了腦袋,馬世博絕對不會放過他,還得再參一次。屆時,朕就不能偏袒,怕是得從重發落了。”
恩威並施的手段還是運用熟練。
趙白魚揣著手回道:“臣替我那不成器的學生謝過陛下。”
元狩帝笑了,有趙白魚這話他自然安心,心情愉悅地邀請趙卿一塊兒釣魚。
***
廣州。
清遠縣縣令和談家人被馬提刑帶走,幸好硯冰提前藏起仵作,否則被發現恐怕直接滅口。
替談氏看過身體的大夫和婢女、以及能證明無頭死者身懷有孕的帶下醫也被帶回衙門藏起來,隻是談氏未被找到之前,硯冰不能暴露死者死前身懷有孕這件事。
他找魏伯幫忙調查馬開信名下彆莊,“留意他經常出入的宅邸,如果談氏還活著,必然被他藏起來。”
魏伯去尋找談氏,他則拿著銀子雇傭清遠縣的遊俠兒幫他尋找兩年前於該地失蹤的女子,又利用權限調來清遠縣當地卷宗,徹夜翻看兩年前是否有報失蹤的案子。
就在硯冰緊鑼密鼓地展開調查之際,陳氏宗族沒閒著,動靜鬨得更厲害,因此耽誤香茶的采摘和製作,到清遠縣采購當地特色香茶的各地茶商勢必空手而返,急得不行。
得知是廣州知府從中作梗,這幫茶商當即聯名抗議到廣州商行。
行會有不少人早就被收買,順勢響應,派德高望重的行老親自拜訪廣州知府,勸他彆為了一點蠅頭小利違背民意。
林大殺妻,罪證確鑿,何必執著翻案,鬨得誰都不痛快?
行老倚老賣老慣了,看硯冰臉嫩,話裡話外都是譏諷,被臉黑的硯冰令人放狗趕了出去,氣得行老回去便聯合幾大商行搞罷市。
當然他們的罷市不同於數年前的贛商罷市,規模不涉及全府,隻是聯手某個坊市某幾個行會關門閉店,倒也確實給部分出行不便的百姓造成困擾。
沒過幾日又有參奏的折子飛進京都府,元狩帝的嗬斥不再不痛不癢,用了較為嚴重的措辭,且罰俸一年。
此舉引得觀望的廣東官僚心滿意足,準備再添把火,要麼把硯冰整落馬,要麼整治得他往後縮著腦袋做人。
馬開信暗地裡籌集人還想再做點動作,從林家人入手,徹底逼死林大,一絕後患之時,硯冰已經收到京都府的來信。
看完趙白魚的來信,硯冰同魏伯說道:“我不如恩師。”“五郎了解廣東宗族勢力,三言兩語陳述明白,讓我不用擔心他們聯手倒逼官府。宗族、商行和官府雖然互相勾結,勢力強大,實則有利有弊,要將他們分裂,‘利益’二字足以。宗族不服朝廷管教,時常為爭奪‘利益’私下械鬥,每隔數年就會下‘戰書’組織械鬥,死傷慘重,仇恨一代一代累積而成世仇,數百年不能解。譬如陳氏和林氏,譬如馬氏和李氏,伺機讓他們互相對付便可。”
“其次是商行。廣東商行利益總歸一致,可數年前東南官場動蕩,朝廷趁機把人安插.進來,五郎那之後就借機扶持屬於朝廷的牙行,類似於廣東商行但功能更為齊全。”
“看準時機,彼可取而代之。”
硯冰歎服:“五郎未雨綢繆的謀算更厲害了。”
魏伯露出一絲了然:“怪不得你被調到廣東,先潮州後連州、封州,五郎都沒開口調你回京都,卻是路鋪在這兒,原來用心良苦。”
硯冰愣住,腦中靈光閃過,霎時恍然大悟,心中感遇忘身,久久失言。
廣東雖有繁華富庶的廣州港,但是遠離京都,其餘地方窮困潦倒且毒蟲猛獸、瘴氣居多,仍是朝廷百官最恐懼的貶官流放之地。
硯冰也算政績斐然,常年遊走於廣東各地,好不容易調到富庶的廣州府,若能借此時機處理好廣東商行和海關關稅貪汙,必然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恩師煞費苦心,我是萬萬不能辜負的。”硯冰心意更為堅定,經趙白魚一提點自知如何解決宗族鬨劇。“林大殺妻,辱沒宗族門麵,若讓林氏宗族得知林大無辜,且是陳氏宗族和馬提刑聯手推波助瀾,那背後的李氏宗族怕也不會袖手旁觀了。”
魏伯見狀笑了。
“反正夠亂了,那就亂到底。”
硯冰頷首:“如他們所願。”
說話間,眼角餘光瞥見旁邊一份攤開的卷宗,兩年前一個李姓村民報妻子失蹤的案子,他妻子姓林,本打算回清遠縣的娘家住幾天,結果下落不明。
娘家人也沒見過她,四處尋找都沒見著人,更甚有林氏和野漢子私奔的謠言。
李姓村民沒信謠言,堅持報官,奈何兩年毫無頭緒,就怕他妻子被人販子拐賣,因此又到廣州府來報失。
硯冰來回解讀報人口失蹤的寥寥數語,便於此時,清遠縣的遊俠兒也帶來消息,道兩年前李家婦、林氏女失蹤,下落不明。
如此一來,硯冰基本確定無頭女屍的身份。
“當下的問題是凶手是誰?為什麼殺林氏女?一屍兩命,冤害林大,差點就是三條命……林氏?李姓村民——李望新?”硯冰皺眉,總覺得這名字頗為熟悉,敲著桌仔細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他是廣州商行行老,李氏宗族裡的族老!”
魏伯:“是否和宗族爭鬥有關?”
硯冰不答反問:“可尋到談氏的蹤跡?”
魏伯:“馬開信除了一個府邸,名下還有兩個彆院,後宅裡都養了女人。我都潛進去看過,沒找到符合談氏的女子,但我發現馬開信性好漁色,每晚必須有女子作陪才能入睡。可是每個月總有幾天獨宿書房,而且每月有胭脂水粉和女子的新衣送進書房。”
硯冰:“錯不了,談氏身份敏感,藏哪兒都不安全,不如藏在旁人都去不了的書房!魏伯,您能把談氏偷偷帶出來嗎?”
魏伯:“馬開信府裡有高手,悄無聲息地帶出來有難度。”
硯冰想了想,捶著掌心說道:“我在前麵製造動靜,吸引注意,逼馬開信調離人手,可行?”
魏伯:“可以一試。”
硯冰:“行了。待本府親自遞拜帖約見李望新,說服了李望新,便也說動了林氏,大家同仇敵愾綁到同一條船上……一屍兩命啊,怎麼下得了手?”
***
廣州李氏士族。
李府頗為氣派,漆黑大門裡的小童接過拜帖得了請示再回來,為難地婉拒知府的會麵。
年紀輕輕的知府有大肚量,隻一句“本府有林氏的下落”就被速速迎進府裡,年約三十五六的宗族族老李望新匆匆趕來,雙目銳利如刀地盯著硯冰,卻是個爽利人,開門見山戳破硯冰肚裡的主意。
“我知道大人獨木難支,希冀從我李氏宗族處尋得支援,我李氏和馬氏確實有世仇,但宗族龐大,非我一家之言,更不可能任我私心利用,大人打的好算盤恐怕會落空。”
他沒急著問妻子的下落,隻直勾勾盯住硯冰的臉,試圖通過他的表情分析其接下來的話語真實性。
硯冰來之前,已然調查清楚李望新此人的生平。
元狩二十八年的秀才,不愛做官、偏好經商,和林氏女是媒妁之言,婚後夫妻興趣相同,日久生情,數年無子仍情深意篤。
林氏失蹤兩年,既無續弦、也無納妾的打算,官府幫不了他便重金聘請□□,這也是官府卷宗顯得平平無奇的原因。
說出林氏下落之前,硯冰先問:“你可知汝妻林氏失蹤前,已有兩月身孕。”
饒是李望新再鎮定自若也露出了裂縫,神色難掩震驚,顯然不知妻子有孕。
硯冰見狀,心生不忍。
李望新死死壓著情緒,不自禁哆嗦起來,他已從硯冰的表情看出些許端倪,仍懷揣希望:“大人見過我妻?她在何處?身體可好?”
硯冰垂眼看向地麵,頗為艱澀道:“本府追查林大殺妻案時,從當年替談氏看診的帶下醫口中得知談氏嫁給林大之前,和馬開信有染,因墮胎不當導致終身難孕。清遠縣仵作驗無頭女屍時,發現女屍懷有兩月身孕——”
抬頭看向呆若木雞的李望新,他說道:“所謂的林大殺妻是栽贓嫁禍,談氏沒死,就藏在馬開信府裡,死者另有其人。”
李望新冷笑:“僅憑這點便想利用我替大人對付馬提刑?未免異想天開!我妻與人為善,怎麼會被害得屍首分離?何況當年她被害,我也曾去看過屍體,”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字,“不是她!”
硯冰更為同情,輕聲說道:“談氏每次回娘家都和馬開信私通,她那次也是借口回娘家,實則和馬開信私通……如果你妻子的死和馬開信有關係,那麼你有很大可能靠近不了死者,僅是遠遠地、倉促地瞥了眼,加上心裡不願意承認這個噩耗,以及林大殺妻的動機太充足,比起妻子的頭顱被割、被冒認成談氏陷害林大,你更傾向於妻子被人販拐跑,至少人活著。”
“夠了!”李望新怒喝一聲,“大人無憑無據咒我妻兒橫死,恕在下與您的談話沒辦法再繼續,請立刻離開!”
他說了‘妻兒’。
硯冰猜到結局,起身拜彆。
***
果不其然,李望新當晚就敲開衙門的後門,眼裡滿是血絲地望著硯冰:“您如何證明那具……那是我妻?”
硯冰:“搜出談氏,抓住馬開信,你便能得償所願。”
李望新譏諷一笑:“我願我妻兒平安無事,可能如願?”
硯冰無言以對。
李望新閉眼:“我知道怎麼對付馬提刑和馬開信,大人且等著好消息。”
於他而言是好消息,對李望新來說是銳挫望絕的噩夢。
目送李望新灰敗的身影離去,硯冰忽然心情沉重地低語:“原來沉冤昭雪並非全然大快人心。”
魏伯拍了拍硯冰的肩膀,無聲安慰。
***
李望新和馬開信鬥過無數次,知道如何快準狠地拿捏對方七寸。
沒過兩日,圍在衙門外的陳氏宗族迅速散去,稍一打聽,原來是有李望新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