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筆墨算個輕鬆的差事,不怎麼耗費精力,第二天下午,蕭紹便在書房看見了戚晏。
他一撩袍子跪下,行禮道:“殿下。”
戚晏身形本就清瘦,現在病了一場,就更顯得孱弱,奴才的衣飾裹在身上,竟有些掛不住。
蕭紹瞧著他這身打扮,無端覺著紮眼。
他其實見過戚晏,落難前的戚晏,不是這副模樣。
那時戚晏剛登了探花,正是“春風得意馬蹄急”的時候,他頭上簪著禦賜宮花,自長街打馬而過,去赴曲江宴,而街巷四周擠滿了蹭喜氣的男女老少,姑娘們往新科舉子身上扔花,戚晏長的最好看,往他身上丟的最多,不多時,便攏了一袖子的芍藥牡丹。
那時蕭紹就坐在湘雲館二樓雅座,他正聽姑娘唱曲兒,忽然樓下一陣喧嘩,便推開窗子往門外看,一眼看見了馬上的戚晏。
少年眉目清朗,文采風流,蕭紹一挑眉,搖著扇子道:“今年的小探花長這麼漂亮?真招人喜歡。”
謝廣鴻搖頭:“那是謝禦史家的兒子,你可彆惦記,小心他爹一道奏疏參到禦前,陛下拿玉璽砸你。”
這時,戚晏剛好抬頭,與蕭紹四目相接,蕭紹便了合了扇子,笑眯眯唇語道:“美人。”
戚晏顯然沒見過他這樣的,愣了片刻,便移開眼皺眉,暗罵了一聲,看口型,罵的是:“輕浮浪子。”
說著,他一拉韁繩,馬兒快跑幾步路過樓閣,可蕭紹看他背影,耳朵分明紅了。
蕭紹當時心想,讀書人罵人真有意思,這麼輕飄飄毫無殺傷力的一句話,能把自己耳朵罵紅。
而後那麼多年,物是人非,再見時,戚晏已經位極人臣,成了九千歲。
想到舊事,蕭紹晃了會神,戚晏便跪不住了,他略閉了閉眼,伸手撐住了地麵。
蕭紹抬手:“起來吧,為我研墨。”
他其實沒什麼東西要寫,就算要寫也不會當著戚晏,隻是單純想把人放在眼皮底下,變著法兒折騰。
於是戚晏磨了一道,蕭紹說:“淡了。”
磨第二道,蕭紹說:“濃了。”
好不容易墨磨好了,他支使戚晏添茶,第一遍說燙了,第二遍說涼了,總之,就是大爺似的躺在椅子上,支使戚晏團團轉,順便觀察戚晏的反應。
戚晏沒有反應。
他柔順的磨墨,柔順的添茶,蕭紹挑刺,他就重新磨,重新倒,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
折騰一尊木偶,真的很沒有意思。
蕭紹微微眯起眼睛:“喂戚晏,過兩天我要去上書房讀書,我準備帶你去。”
“……”
戚晏倒水的動作不停:“好。”
蕭紹俯身:“上書房的宋太傅,原來也是你的先生吧?”
“是。”
戚晏官宦世家出生,從小來往就是世家清流,他是宋太傅最喜歡的學生之一。
隻是現在,這
學生已經斷了仕途,再無揚名的可能了。
清流與宦官是截然不同的兩套體係,清流可以堂堂正正,青史留名,將所學發揚光大,無數學子前仆後繼,不過是為了後世提起,有個“純臣”的美名。
但是宦官不同。
他們天然是鄙視鏈的底層,是鷹犬,是小人,是佞臣和文官們口誅筆伐的對象,驟然跌落到這種地步,戚晏不可能不痛苦。
可戚晏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俯身倒水,好像他讀了小二十年的書,那些清清白白,出世做官的念頭都與他毫不相關了。
蕭紹:“你不在意?”
戚晏低頭研墨,一節脖頸柔順地垂下來:“您要是希望我在意,我可以在意。”
“……”
蕭紹自討了個沒趣,便不再提了。
他將戚晏放在身邊,是為了折騰著玩,可戚晏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折騰起來沒什麼意思。
翌日,蕭紹真將人帶去了上書房。
元裕和謝廣鴻早就到了,蕭紹是皇子,坐在最前頭,宋太傅眼皮底下,他大馬金刀往書桌上一坐,開始和元裕飛紙條。
戚晏則半跪在他身邊,提袖為他研墨。
宋太傅瞪了他們一眼,開始講課,搖頭晃腦唾沫橫飛,聽的蕭紹昏昏欲睡,最後,宋太傅一敲戒尺,蕭紹渾身一抖,醒了過來。
期間,宋太傅屢次看向戚晏,戚晏則徑自垂首,並不言語。
宋太傅微微歎氣:“既然都無心聽課,便給你們留道課業,明兒交給我。”
學生們無心學習,老師也提不起興致,元裕等人是真紈絝,聽不懂,蕭紹則是裝瘋賣傻,免得惹出是非,常常是宋太傅講到一半講不下去,丟道題目給他們寫。
這些題目往往水平很高,是朝中頻頻討論的議題,宋太傅也不指望他們寫出個七七八八,存粹用來打發時間。
他大筆一揮,寫下:“貪腐橫行,國匱民窮,上下三餉,諸弊叢生,何解?”蕭紹捏紙條的手一頓,微微眯了眯眼睛。
這道題也是如今大乾麵臨的最大禍根,朝中吵了十幾二十年,從內閣吵到六部,一直到蕭紹登基,都沒得到解決。
每個王朝到了中後期,貪腐都是一大問題,大乾承襲前朝傳統,百姓賦稅上交的是物品,即種田的上交糧食,織布的上交絲綢,而朝廷很難監控每人每畝的產量,就很難劃定稅收。
當時有個做法,稱之為“踢斛”,規定上交一斛米,收稅的官員拿到斛,挨個踢一腳,漏出的米糧便不算在內,歸稅官私人所有,要百姓補滿,層層盤剝下來,數額驚人。
事實上他登基前,皇兄也曾出手治理,但中途夭折,並未取得結果。
蕭紹微微眯了眯眼,將紙筆推給戚晏,笑道:“小探花,這課業你來幫我寫,給我看看你有幾斤幾兩。”
前世宋太傅總誇戚晏是不世之才,可惜蕭紹一點沒看見,戚晏就成了世人口誅筆伐的九千歲。
戚晏斂眉:“……不敢。”
蕭紹硬把筆塞給他:“叫你寫就寫。”
戚晏一頓,旋即收下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遲疑片刻,提筆懸腕。
蕭紹並不看他,轉身和元裕鬥起蛐蛐來,等他回來,戚晏已經吹乾了筆墨。
他將草稿放在蕭紹案頭,垂眸跪了回去。
蕭紹拿起來一看,落筆匆忙,字跡潦草,內容也是平平無奇,歌功頌德的狗屁話,這玩意呈上去彆說探花,連三甲倒數都夠嗆。
這不該是戚晏的水平。
蕭紹笑了聲,忽然抖開了書冊。
他們每人書案上都壓著七八十來冊書,是上課要用的經史子集,蕭紹從來不翻,但宋太傅龜毛的很,回回下課都要整理好了,才背手離去。
戚晏呼吸一頓,肉眼可見的緊張。
他身體緊繃,並不敢抬眼看蕭紹,捏著書案的手指卻越收越緊,手背崩出幾根青筋,到最後,連唇都失了血色。
蕭紹覺著有趣,刻意一本本慢慢翻,戚晏越繃越緊,越崩越緊,到最後,他從最下頭一本書裡翻出了另外一張紙。
也是課業的答案。
以戚晏的書寫速度,不該如此潦草,而宋太傅也不會給他們這群草包留這種刁難問題,果然,宋太傅問的根本不是蕭紹等人,他是在借蕭紹的筆,問他的得意門生,戚晏。
蕭紹抖開宣紙,隨意看去,見那上頭寫著:“總括一州縣之賦役,量地計丁……”
他挑起眉頭。
前世他皇兄的改革,和這紙上寫的,居然有八九分相似。
既然交糧食不方便統計,容易層層盤剝,便改為銀兩,而其中的關節通要,也在極短的篇幅內一一羅列,毫不誇張的說,他皇兄政策的精華,儘數濃縮於此,甚至一些之前沒有考量的遺漏也補全大半,隻是時間緊張,很多細節沒有提及。
那時蕭紹還在封地,卻也聽說了皇城的事,隨著國庫日益空虛,官民矛盾激烈,改革迫在眉睫,朝中吵吵嚷嚷了許多時日,他皇兄忽然拿出了一封策論,要內閣討論。
這策論不知作者,不知來處,有大臣訊問,他皇兄就說是有感上天,在夢中夢見了神仙,神仙教授的。
蕭紹嗤之以鼻。
現在看來,莫非這策論的作者……
想到此處,他抬眼看了戚晏一眼。
戚晏依舊斂眸低目,半個字都不說。
做了宦官,他沒法上書策論,滿腹文采抱負無處施展,偏偏他皇兄好大喜功,剛好攬了功勞,將策論獨占,當個萬世稱頌的聖明君主,至於戚晏,一個身體殘缺的醃臢玩意兒,要名聲有什麼用?
現在宋太傅問了,戚晏便寫了,即使策論注定無法屬他的名字,隻要他的所思所學能稍稍利於社稷,那也是好的。
至於作者是誰,不重要了。
蕭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打量戚晏的視線便帶了三分審視,他信手把玩著書冊,又居高臨下,無端顯露出前世的帝王威儀來。
戚晏微微閉目,後退一步,撩袍跪下了:“奴才有罪。”
蕭紹收斂視線:“你有何罪?”
戚晏一咬牙,蕭紹這兩天的態度他心知肚明,主子和他不對付,自然要明裡暗裡的挑刺,他不敢怠慢,隻得往重裡說:“妄議朝政,欺瞞主上……”
白紙黑字,就是妄議朝政,寫了兩張課業卻隻給一張,便是欺瞞,樁樁件件,抵賴不得。
蕭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照你說,這罪該如何罰?”
“……”
戚晏攥緊衣擺,語調卻平平:“杖二十。”
蕭紹一哂。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戚晏,將他從頭看到尾,從眼尾的淚痣看到素白的脖頸,又看到他重病未愈的麵容,“二十,你扛的住?”
“……”
宮廷的庭杖可不是開玩笑的東西,一棍下去傷及皮肉,兩棍就可見血,二十棍將人打死的也比比皆是。
蕭紹將那紙團吧團吧塞回書裡:“起來吧,寫的什麼玩意兒,看也不看懂,莫名其妙的,讓宋老頭收拾。”
說著,他往後敲了敲桌子,呼朋引伴道:“元裕,走,和小爺捉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