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驟然懸空,戚晏下意識一抖,手指攥住蕭紹的袖口,又倉促地鬆開了,他腳不沾地,身體便格外緊繃,僵硬的挺直了,像蕭紹懷裡的一根棍子。
蕭紹垂眼看他:“放輕鬆,我又不會把你丟掉。”
“……”
戚晏往大氅裡縮了縮,不說話了。
蕭紹個高,他的氅子也格外長,戚晏的身體被柔軟的大氅罩了個完全,就連腳踝也被緊緊地包裹著,細密的兔毛貼著皮膚,熱度暖暖的包裹上來,戚晏被環繞著,久違的感到了些許淺薄的安全。
在戚家抄家落敗,全家老小下獄,死的死散的散後,他第一次感到安全。
戚晏顯然沒怎麼被抱過,不懂怎麼配合發力,蕭紹攬著他,像抄著一塊石頭,他道:“伸手摟著我,這樣不好受力,彆把你滾下去了,這四周都是湖,你掉下去就算了,彆連累我寒冬臘月的跳湖撈你。”
戚晏畢竟是個成年男人,就算蕭紹從小彎弓射雁,抱他也是要幾分力氣的。
“……”
責怪的語氣,可聽著怪彆扭的。
戚晏偏頭:“殿下,這般行事太過招搖,有違禮法,您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在皇宮內院被人抱著,還是被名義上的主子抱著,戚晏從未做過這樣離經叛道的事情,他已然害臊的不知如何是好,更不要說讓他伸出手,主動去摟蕭紹的脖子了。
蕭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還未等戚晏揣摩這一眼的含義,蕭紹忽然鬆手,向上做了個往外拋的動作。
戚晏:“!”
失重感襲來,他尚來不及反應,就一把拽住了蕭紹的領口,將自己緊緊貼了上去。
“嗬。”
蕭紹揚眉看他,心情像是好極了,挑刺道:“你走回去?你那膝蓋,本殿下就算等你等到天黑,你能走的回去嗎?到時候害我摸黑在皇宮裡亂轉,這罪責算誰的?你幫我擔?”
辰時宮門落鎖,外臣無詔滯留宮內是重罪,蕭紹雖是皇子,卻也是成年男人,不便留宿宮中。
“……”
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上來,戚晏驚魂未定,隻攥著蕭紹的領口,又不說話了。
蕭紹也不在意,就著這個姿勢,穩穩的將人帶出了皇宮。
福德海已經等候了許久。
他畢恭畢敬站在車架前,不時眺望,等主子從宮門出來,遠遠看見蕭紹,正要迎上去,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殿下手中抱了個人。
那人被大氅遮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點鴉羽似的頭發,蜷在蕭紹懷中,看不清臉。
福德海眉頭一跳,還以為這祖宗從宮裡招惹了什麼不該惹的女人,但看靴子的大小,又分明是個男人。
他暗暗鬆了口氣:不是皇帝的女人就好……等等,男人?!?!
那是雙黑青色的皂靴,宮中仆役的常見款式,鞋底沾著鬆軟的泥土,應當是奔波行
走的,可見不是宮中圈養著的孌/d\寵少年,可宮中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男人?
等蕭紹行到近前,福德海隱晦地往氅裘中看了眼,險些掉出眼珠子。
戚……戚晏?
怎麼抱回來了?
殿下不是嫌棄極了這新來的近侍,連安排房間都安排在離主殿最遠的偏殿嗎?
蕭紹卻並不理會福德海的訝異,隻帶著人上了馬車,轉頭道:“福德海,去找個能看外傷的太醫,要與我們熟識,嘴巴緊的。”
福德海躬身應了。
蕭紹這輛馬車寬三尺五寸、深三尺有餘,足足由六匹馬拉動,車內空間極大,蕭紹將人安置在座椅上,拉下四周的簾子,將馬車形成密閉空間,這才伸手,扣住了戚晏的腳踝。
戚晏又是一抖,卻斂著眉目沒說話,蕭紹將他的腿拉高架在凳子上,撩起袖子:“現在四處無人,我總算可以看了吧?”
他指膝蓋上的傷。
血留了那麼多,要儘早止血,否則戚晏這個病秧子,蕭紹怕他厥過去。
……真要厥過去了,以後誰給他壓榨,誰幫他批奏章呢?
再說,那推行到一半的改革,沒了戚晏,又該如何繼續下去?
蕭紹:“我不碰你腳踝,你把褲子撩上去,我看看傷,這總可以?”
戚晏穿著紮褲,褲腿是束在襪子中的,蕭紹要看,他就得一路提上來,小腿、膝蓋、腳踝,一覽無餘。
對讀書人來說,衣冠即是臉麵,天子召見朝臣,尚且不能衣冠不整,何況戚晏在皇子麵前?這些部位本該常年束在服飾下,卻要他當著一位天潢貴胄的麵,親手撥開,撩起衣物?
雖然如此,戚晏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膝蓋上的傷口涓涓滲血,沾染了一褲子,他一咬牙,便扯了靴襪的係帶,將褲腿撩了上去。
蕭紹嘶啦一聲,扯下裡衣一塊布料,覆蓋上去,牢牢紮緊了,為了止血,他下手頗重,戚晏嘶了一聲,沒敢動。
而蕭紹表麵古井無波,隻是困紮傷口,心中卻想:“有趣,實在有趣。”
戚晏來了府中這麼些時日,不是重病垂死,就是低眉順眼,平靜的像個死人,好像世上沒什麼事情值得他留戀了,隨時可以赴死似的,即使來書房讀書,無論是被要挾懲罰,被誣陷,當堂下跪,他都沒太大反應,蕭紹逗起他來,就像逗個沒生氣的人偶,好沒意思。
可不過是摸了摸腳踝,抱一抱,看了看他的腿,什麼出格過分的事情都沒做呢,戚晏卻成了這副模樣?
蕭紹低眉看去,戚晏端正的坐著,表情平靜,好像與平常沒什麼不同,可他垂著視線,完全不和蕭紹對視,細細看去,耳後的皮膚也紅了,像是窘迫到了極點。
多有趣。
蕭紹心道:“原來戚晏怕這個?”
不畏懼追罰,不憂慮死亡,卻非要維持著君子的體麵,畏懼著打破禮法的束縛?
這樣欺負起來,可就有趣多了。世人都說戚
探花知禮守禮,是最中正平和的君子,也就是說,隻要蕭紹對他做一些不那麼“君子”,不那麼“守禮”的事情,甚至不用多過分,戚晏自己就能惱起來。
不過有趣歸有趣,日後逗弄人的時間有的是,蕭紹也不至於沒品到欺負病人,他將戚晏的傷口處理好,便大發慈悲將他的褲子放了下去,戚晏於是俯身,吃力地紮好了。
蕭紹在一邊涼涼道:“那麼趕做什麼,反正太醫來了,你還要解的。”
“……”
戚晏係襪帶的手一抖。
袖子跟著顫了片刻,一張巴掌大的紙片掉落出來。
恰好落在蕭紹鞋邊。
戚晏望著那紙,刻意移開視線,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可放鬆下來的身體卻再次緊繃,染著薄紅的麵孔也重新變為慘白。
蕭紹將紙撿起來,隻見上頭鐵畫銀鉤的兩個大字“平章”。
他當了宋太傅那麼多年學生,隻一眼,就認出了宋太傅的字。
私通內臣是重罪,這張紙要是遞給皇上,宋太傅或許不會有事,可皇帝正在白銀失蹤案的氣頭上,戚晏免不了一頓棍棒。
少說二十,也可能三十四十,總之,不丟掉半條命,這事兒彆想善了。
蕭紹道:“宋太傅給你取的字?”
“……”
頃刻之間,戚晏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淨。
他動了動膝蓋,似乎想從榻上移下來,跪倒地上。
那樣大的血口,接著跪,蕭紹不想知道該有多疼。
他揮手製止了,淡然開口:“君王坐朝問道,垂拱而平章,然後海晏河清,天下彰明。”
蕭紹將字條遞還給他:“你確實有輔佐君王的本事,也或許真能許天下海晏河清,這字取得不錯。”
而後他沒再多說,轉身出了車廂。
“……”
戚晏接過那紙,靜靜看了很久,而後貼身收在了衣襟之中。
他將手指壓在字條上,指腹的熱度仿佛將胸口燒灼出了大洞,越發的虛無空茫,而戚晏勾了勾唇角,像是諷笑。
輔佐君王?
他如今,也配嗎?
馬車一路悠悠駛入府邸,等將人放到臥室,太醫也提著藥箱過來了。
戚晏身份特殊,不好見人,白銀失蹤案鬨得滿城風雨,皇帝雷霆震怒,廠衛傾巢而出,人心惶惶,如今這京城裡,姓戚都是罪過,不少人想要戚晏剝皮囊草償還罪過,貿然宣詔太醫,即使是皇子傳召,說出去也不好聽。
於是蕭紹在他麵前垂了個簾子。
福德海欲言又止,擔看著自家主子,終究沒說話。
——誰家正經近侍看病,還用個白紗擋著啊?
而戚晏蜷在簾子後,太醫先瞧了腿,止血消炎後,又摸了摸脈搏,戚晏在牢中住了些許時候,還遭了刑罰,身體虧空的厲害,脈搏虛而無力,總而言之一句話,得好好將養著,否則時日無多。
蕭紹頷首。
前世戚晏死在福佑寺,便是時日無多,回天乏術。
蕭紹微微閉目,還能想起那時戚晏闔眼時的樣子。
清臒瘦骨,油儘燈枯,當年豐神俊逸的少年探花,終究是成了荒山野寺中的無名枯骨。
他偏頭去看,床上人雖算不上形銷骨立,卻也受儘磋磨,不知道這一幅身子,還養得養不回來。
蕭紹道:“不拘泥與藥材精貴,儘數用了……還有,日後,你每隔半個月,來給他看一次診。”
太醫垂首應了。
二殿下這樣說,太醫自然不敢怠慢,細細的診過了,蕭紹不懂醫術,也懶得站在這裡聞藥味兒,他晃了一圈回來,卻見太醫已經走了,而戚晏正將封紅紙交給丫鬟,低聲囑咐著什麼。
那丫頭得了令,便欠身走了。
蕭紹在門口攔下人,沒問信裡寫了什麼,隻問:“戚晏叫你乾什麼去?”
丫頭一驚:“戚,戚……”
戚晏是蕭紹的近侍下人,又是淨了身的,可他這樣年輕俊朗,丫頭也沒法將宦官的名號叫出口。
蕭紹皺眉:“結巴什麼,叫公子吧。”
“戚公子讓我將這些銀票給九裡胡同的戚大娘子送去,讓她們想辦法賄賂賄賂嬤嬤,這兩天彆接客。”
戚夫人在抄家當日不堪受辱,一尺白綾了解了性命,這裡的戚大娘子,指的是戚晏的親姐姐。
銀票薄薄一張,想來是近侍的俸祿,戚晏提前預支了,也難怪他眼巴巴的非要給蕭紹當近侍,原來是缺錢。
……可是九裡胡同?
蕭紹一頓,想起了什麼。
戚家滿門抄家,卻不是滿門處斬,戚家男丁死的差不多了,女眷卻還在,多數發配到教坊司成了官妓,而地點,就在這九裡胡同。
可是這兩天彆接客,為什麼是這兩天?
這時,小屏幕扇了扇,飛了出來。
66有點害怕蕭紹,除了發布任務,彆的一個字也不說,隻道:“重要劇情節點,請宿主在兩天後前往九裡胡同,帶來劇情重要道具——《戚大娘子的絕筆書》。”!